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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間白天的過客的餐堂,晚上是店主夫婦的洞房,後間隔為兩間暗不見日、漏雨
透風、夏暖冬涼、順天應時的客房。店周圍濃烈的尿屎氣,仿佛這店是棵菜,客
人有出肥料灌溉的義務。店主當街炒菜,只害得辛楣等在房裡大打噴嚏;鴻漸
以為自己著了涼,李先生說:「誰在家裡惦記我呢!」到後來才明白是給菜里的
辣椒薰出來的。飯後,四個男人全睡午覺,孫小姐跟辛楣鴻漸同房,只說不困,
坐在外間的竹躺椅里看書,也睡著了。他醒來頭痛,身上冷,晚飯時吃不下東西
。這是暮秋天氣,山深日短,雲霧裡露出一線月亮,宛如一隻擠著的近視眼睛。
少頃,這月亮圓得什麼都粘不上,輕盈得什麼都壓不住,從蓬鬆如絮的雲堆下無
牽掛地浮出來,原來還有一邊沒滿,像被打耳光的臉腫著一邊。孫小姐覺得胃裡
不舒服,提議踏月散步。大家沿公路走,滿地枯草,不見樹木,成片像樣的黑影
子也沒有,夜的文飾遮掩全給月亮剝光了,不留體面。
那一晚,山裡的寒氣把旅客們的睡眠凍得收縮,不夠包裹整個身心,五人只
支離零碎地睡到天明。照例辛楣和鴻漸一早溜出來,讓孫小姐房裡從容穿衣服。
兩回房拿手巾牙刷,看孫小姐還沒起床,被蒙著頭呻吟。他們忙問她身休有什麼
不服,她說頭暈得身不敢轉側,眼不敢睜開。辛楣伸手按她前額道:「熱度像沒
有。怕是累了,受了些涼。你放心好好休息一天,咱們三人明天走。」孫小姐嘴
里說不必,作勢抬頭,又是倒下去,良久吐口氣,請他們在她床前放個痰盂。鴻
漸問店主要痰盂,店主說,這樣大的地方還不夠吐痰?要痰盂有什麼用?半天找
出來一個洗腳的破木盆。孫小姐向盆里直吐。吐完躺著。鴻漸出去要開水,辛楣
說外間有太陽,並且竹躺椅的枕頭高,睡著舒服些,教她試穿衣服,自己抱條被
先替她在躺椅上鋪好。孫小姐不肯讓他們扶,垂頭閉眼,摸著壁走到躺椅邊頹然
倒下。鴻漸把辛楣的橡皮熱水袋沖滿了,給她暖胃,問她要不要喝水。她喝了一
口又吐出來,兩人急了,想李梅亭帶的藥里也許有仁丹,隔門問他討一包。李梅
亭因為車到中午才開,正在床上懶著呢。他的藥是帶到學校去賣好價錢的,留著
原封不動,準備十倍原價去賣給窮鄉僻壤的學校醫院。一包仁丹打開了不過吃幾
粒,可是封皮一拆,餘下的便賣不了錢,又不好意思向孫小姐算帳。雖然仁丹值
錢無幾,他以為孫小姐一路上對自己的態度也不夠一包仁丹的交情;而不給她藥
呢,又顯出自己小氣。他在吉安的時候,三餐不全,擔心自己害營養不足的病,
偷打開了一瓶日本牌子的魚肝油丸,第天一餐以後,吃三粒聊作滋補。魚肝油丸
當然比仁丹貴,但已打開的藥瓶,好比嫁過的女人,減了市價。李先生披衣出房
一問,知道是胃裡受了冷,躺一下自然會好的,想魚肝油丸吃下去沒有關係,便
說:「你們先用早點罷,我來服侍孫小姐吃藥。」辛楣鴻漸都避嫌疑,不願意李
梅亭說他們冒他的功,真吃早點去了。李梅亭回房取一粒丸藥,討杯開水;孫小
姐懶張眼,隨他擺布咽了下去鴻漸吃完早點,去看孫小姐,只聞著一陣魚腥,想
她又吐了,怎會有這樣怪味兒,正想問她,忽見她兩頰全是濕的,一部分淚水從
緊閉的眼梢里流過耳邊,滴濕枕頭。鴻漸慌得手足無措,仿佛無意中撞破了自己
不該看的秘密,忙偷偷告訴辛楣。辛楣也想這種哭是不許給陌生人知道的,不敢
向她問長問短。兩人參考生平關於女人的全部學問,來解釋她為什麼哭。結果英
雄所見略同,說她的哭大半由於心理的痛苦;女孩子千里辭家,半途生病,舉目
無親,自然要哭。兩人因為她哭得不敢出聲,尤其可憐她,都說要待她好一點,
輕輕走去看她。她像睡著了,臉上淚漬和灰塵,結成幾道黑痕;幸虧年輕女人的
眼淚還不是秋冬的雨點,不致把自己的臉摧毀得衰敗,只像清明時節的夢雨,浸
腫了地面,添了些泥。從界化隴到邵陽這四五天裡,他們的旅行順溜像子,
他們把新發現的真理掛在嘴上說:「錢是非有不可的。」邵陽到學校全是山路,
得換坐轎子。他們公共汽車坐膩了,換新鮮坐轎子,喜歡得很。坐了一會,才知
道比汽車更難受,腳趾先凍得痛,寧可下轎走一段再坐。一路上崎嶇繚繞,走不
盡的山和田,好像時間已經遺忘了這條路途。走了七十多里,時間仿佛把他們收
回去了,山霧漸起,陰轉為昏,昏凝為黑,黑得濃厚的一塊,就是他們今晚投宿
的小村子。進了火鋪,轎夫和挑夫們生起火來,大家轉著取暖,一面燒菜做飯。
火鋪里晚上不點燈,把一長片木柴燒著了一頭,插在泥堆上,苗條的火焰搖擺伸
縮,屋子裡東西的影子跟著活了。辛楣等睡在一個統間裡,沒有床鋪,只是五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