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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瞻仰瞻仰汪太太也無所謂。也許老汪有侄女、外甥女或者內姨之類——汪太太
聽說很美——要做給你。老汪對你說,沒有對我說,指的是你一個人。你不好意思
,假造聖旨,拉我來陪你,還說替咱們倆做媒呢!我是不要人做媒的。」嚷了一回
,議決先拜訪汪氏夫婦,問個明白,免得開玩笑當真。
汪家租的黑磚半西式平屋是校舍以外本地最好的建築,跟校舍隔一條溪。冬天
的溪水涸盡,溪底堆滿石子,仿佛這溪新生的大大小小的一窩卵。水涸的時候,大
家都不走木板橋而踏著石子過溪,這表示只要沒有危險,人人願意規外行動。汪家
的客堂很顯敞,磚地上鋪了席,紅木做的老式桌椅,大方結實,是汪處厚向鎮上一
個軍官家裡買的,萬一離校別有高就,可以賣給學校。汪處厚先出來,滿面春風,
問兩人覺得客堂里冷不冷,分付丫頭去搬火盆。兩人同聲讚美他住的房子好,布置
得更精緻,在他們這半年來所看見的房子裡,首屈一指。汪先生得意地長嘆道,「
這算得什麼呢!我有點東西,這一次全丟了。兩位沒看見我南京的房子——房子總
算沒給日本人燒掉,裡面的收藏陳設都不知下落了。幸虧我是個達觀的人,否則真
要傷心死呢。」這類的話,他們近來不但聽熟,並且自已也說慣了。這次兵災當然
使許多有錢、有房子的人流落做窮光蛋,同時也讓不知多少窮光蛋有機會追溯自己
為過去的富翁。日本人燒了許多空中樓閣的房子,占領了許多烏托邦的產業,破壞
了許多單相思的姻緣。譬如陸子瀟就常常流露出來,戰前有兩三個女人搶著嫁他,
「現在當然談不到了!」李梅亭在上海閘北,忽然補築一所洋房,如今呢?可惜得
很!該死的日本人放火燒了,損失簡直沒法估計。方鴻漸也把淪陷的故鄉里那所老
宅放大了好幾倍,妙在房子擴充而並不會侵略鄰舍的地。趙辛楣住在租界裡,不能
變房子的戲法,自信一表人才,不必惆悵從前有多少女人看中他,只說假如戰爭不
發生,交涉使公署不撤退,他的官還可以做下去——不,做上去。汪處厚在戰前的
排聲也許不像他所講的闊綽,可是同事們相信他的吹牛,因為他現在的起居服食的
確比旁人舒服,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是革職的貪官——「政府難得這樣不包庇,不過
他早撈飽了!」他指著壁上持的當代名人字畫道:「這許多是我逃難出來以後,朋
友送的。我灰了心了,不再收買古董了,內地也收買不到什麼——那兩幅是內人畫
的。」兩人忙站起來細看那兩條山水小直幅。方鴻漸表示不知道汪太太會畫,出於
意外;趙辛楣表示久聞汪太太善畫,名下無虛。這兩種表示相反相成,汪先生高興
得摸著鬍子說:「我內人的身體可惜不好,她對於畫和音樂——」沒說完,汪太太
出來了。骨肉停勻,並不算瘦,就是臉上沒有血色,也沒擦胭脂,只傅了粉。嘴唇
卻塗澤鮮紅,旗袍是淺紫色,顯得那張臉殘酷地白。長睫毛,眼梢斜撇向上。頭髮
沒燙,梳了髻,想來是嫌本地理髮店電燙不到家的緣故。手裡抱著皮熱水袋,十指
甲全是紅的,當然絕非畫畫時染上的顏色,因為她畫的青山綠水。
汪太太說她好久想請兩位過來玩兒,自己身體不爭氣,耽誤到現在。兩人忙問
她身體好了沒有,又說一向沒敢來拜訪,賞飯免了罷。汪太太說她春夏兩季比秋冬
健朗些,晚飯一定要來吃的。汪先生笑道:「我這頓飯不是白請的,媒人做成了要
收謝儀,吃你們兩位的謝媒灑也得十八加十八——三十六桌呢!」
鴻漸道:「這怎麼請得起!謝大媒先沒有錢,別說結婚了。」
辛楣道:「這個年頭兒,誰有閒錢結婚?我照顧自己都照顧不來!汪先生,汪
太太,吃飯和做媒,兩件事全心領謝謝,好不好?」
汪先生道:「世界變了!怎麼年輕人一點熱情都沒有?一點——呃——『浪漫
』都沒有?婚不肯結,還要裝窮!好,我們不要謝儀,替兩位白當差,嫻,是不是
?」
汪太太道:「啊呀!你們兩位一吹一唱。方先生呢,我不大知道,不過你們留
學的人,隨身本領就是用不完的財產。趙先生的家世、前途,我們全有數目,只怕
人家小姐攀不上——瞧我這媒婆勁兒足不足?」大家和著她笑了。
辛楣道:「有人看得中我,我早結婚了。」
汪太太道:「只怕是你的眼睛高,挑來挑去,沒有一個中意的。你們新回國的
單身留學生,像新出爐的燒餅,有小姐的人家搶都搶不勻呢。嚇!我看見得多了,
愈是有錢的年輕人愈不肯結婚。他們能夠獨立,不在乎太太的陪嫁、丈人的靠山,
寧可交女朋友,花天酒地的胡鬧,反正他們有錢。要講沒有錢結婚,娶個太太比濫
交女朋友經濟得多呢。你們的藉口,理由不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