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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料理她的事。假如女婿闊得很,也許他們對柔嘉的興趣會增加些。跟柔嘉
親密的是她的姑母,美國留學生,一位叫人家小孩子「你的Baby」,人
家太太「你的Mrs」那種女留學生。這種姑母,柔嘉當然叫她Aunti
e。她年輕時出過風頭,到現在不能忘記,對後起的女學生批判甚為嚴厲。
柔嘉最喜歡聽她的回憶,所以獨蒙憐愛。孫先生夫婦很怕這位姑太太,家裡
的事大半要請她過問。她丈夫陸先生,一臉不可饒恕的得意之色,好談論時
事。因為他兩耳微聾,人家沒氣力跟他辯,他心裡只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
愈加不可理喻。夫婦倆同在一家大紗廠里任要職,先生是總工程師,太太是
人事科科長。所以柔嘉也在人事科里找到位置。姑太太認為侄女兒配錯了人
,對鴻漸的能力和資格坦白地瞧不起。鴻漸也每見她一次面,自卑心理就像
戰時物價又高漲一次。姑太太沒有孩子,養一條小哈巴狗,取名Bobby
,視為性命。那條狗見了鴻漸就咬;它女主人常說的話:「狗最靈,能夠辨
別好壞,」更使他聽了生氣。無奈狗以主貴,正如夫以妻貴,他不敢打它。
柔嘉要姑母喜歡自己的丈夫,常教鴻漸替陸太太牽狗出去撒尿拉屎,這並不
能改善鴻漸對狗的感情。
鴻漸曾經惡意地對柔嘉說:「你姑母愛狗勝於愛你。」柔嘉道:「別胡
鬧」——又加上一句毫無意義的話——「她就是這個脾氣。」鴻漸道:「她
這樣喜歡跟狗做伴侶,表示她不配跟人在一起。」柔嘉瞪眼道:「我看狗有
時比人都好,至少Bobby比你好,它倒很有情義的,不亂咬人。碰見你
這種人,是該咬。」鴻漸道:「你將來准像你姑母,也會養條狗。唉,像我
這個倒霉人,倒應該養條狗。親戚瞧不起,朋友沒有,太太——呃——太太
容易生氣不理人,有條狗對我搖搖尾巴,總算世界上還有件東西比我都低,
要討我的好。你那位姑母在廠里有男女職工趨奉她,在家裡傍人不用說,就
是侄女兒對她多少千依百順,她應當滿意了,還要養條走狗對她搖頭擺尾!
可見一個人受馬屁的容量,是沒有底的。」柔嘉管制住自己的聲音道:「請
你少說一句,好不好?不能有三天安靜的!剛要好了不多幾天,又來無事尋
事了。」鴻漸扯淡笑道:「好兇!好兇!」
鴻漸為哈巴狗而發的感慨,一半是真的。正像他去年懊悔到內地,他現
在懊悔聽了柔嘉的話回上海。在小鄉鎮時,他怕人家傾軋,到了大都市,他
雙恨人家冷淡,倒覺得傾軋還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就是條微生蟲,也沾沾
自喜,希望有人擱它在顯微鏡下放大了看的。擁擠里的孤寂,熱鬧里的淒涼
,使他像許多住在這孤島上的人,心靈也仿佛一個無湊畔的孤島。這一年的
上海跟去年大不相同了。歐洲的局勢急轉直下,日本人因此在兩大租界裡一
天天的放肆。後來跟中國「並肩作戰」的英美兩國,那時候只想保守中立;
中既然不中,立也根本立不住,結果這「中立」變成只求在中國有個立足之
地,此外全盤讓日本人去蹂躪。約翰牛一味吹牛,Uncle Sam
原來就是Uncle Sham;至於馬克斯妙喻所謂「善鳴的法蘭西
雄雞」呢,它確有雄雞的本能——迎著東方引吭長啼,只可惜把太陽旗誤認
為真的太陽。美國一船船的廢鐵運到日本,英國在考慮封鎖中國的軍火。物
價像得道成仙,平地飛升。公用事業的工人一再罷工,電車和汽車只恨不能
像戲院子和旅館掛牌客滿。銅元鎳幣全搜刮完了,否則擠車的困難可以避免
。生存競爭漸漸脫去文飾和面具,露出原始的狠毒。廉恥並不廉,許多人維
持它不起。發國難財和破國難產的人同時增加,各不相犯;因為窮人只在大
街鬧市行乞,不會到財主的幽靜住宅區去,只會跟著步行的人要錢,財主坐
的流線型汽車是趕不上的。貧民區逐漸蔓延,像市容上生的一塊癬。政治性
的恐怖事件,幾乎天天發生。有志之士被壓迫得慢慢像西洋大都市的交通路
線,向地下發展,地底下原有的那些陰毒曖昧的人形爬蟲,攀附了他們自增
聲價。鼓吹「中日和平」的報紙每天發表新參加的同志名單,而這些「和姦
」往往同時在另外的報紙上聲明「不問政治」。
鴻漸回家第五天,就上華美新聞社拜見總編輯,辛楣在香港早通信替他
約定了。他不願找丈人做引導,一個人到報館所在的大樓。報館在三層樓,
電梯外面掛的牌子寫明到四樓才停。他雖然知道唐人「欲窮千里目,更上一
層樓」的好詩,並沒有乘電梯。他雖然不知道但丁沉痛的話:「求事到人家
去,上下的樓梯特別硬」,而走完兩層樓早已氣餒心怯,希望樓梯多添幾級
,可以拖延時間。推進彈簧門,一排長櫃檯把館內人跟館外人隔開;假使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