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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聽他們話中有因,作酸得心似絞汁的青梅,恨不能向那寡婦問個明白,再
痛打阿福一頓。他坐立不定地向外探望,阿福正躲在寡婦房外,左手撫摩著紅腫
的臉頰,一眼瞥見李梅亭,自言自語:「不向尿缸里照照自己的臉!想弔膀子揩
油——」李先生再有涵養工夫也忍不住了,衝出房道:「豬玀!你罵誰?」阿福
道:「罵你這豬玀。」李先生道:「豬玀罵我。」阿福道:「我罵豬玀。」兩人
「雞生蛋」「蛋生雞」的句法練習沒有了期,反正誰嗓子高,誰的話就是真理。
顧先生怕事,拉李先生,說:「這種小人跟他計較什麼呢?」阿福威風百倍道:
「你有種出來!別像烏龜躲在洞裡,我怕了你——」李先生果然又要奪門而出,
辛楣鴻漸聽不過了,也出來喝阿福道:「人家不理你了,你還嘴裡不清不楚干什
麼?」阿福有點氣餒,還嘴硬道:「笑話!我罵我的,不干你們的事。」辛楣嘴
里的煙半高翹著像老式軍艦上一尊炮的形勢,對擦大手掌,響脆地拍一下,握著
拳頭道:「我旁觀抱不平,又怎麼樣?」阿福眼睛裡全是恐懼,可是辛楣話沒說
完,那寡婦從房裡跳出道:「誰敢欺負我的用人?兩欺一,不要臉!枉做了男
人,欺負我寡婦,沒有出息!」辛楣鴻漸慌忙逃走。那寡婦得意地冷笑,海罵幾
句,拉阿福回房去了。辛楣教訓了李梅亭一頓,鴻漸背後對辛楣道:「那雌老虎
跳出來的時候,我們這方面該孫小姐出場,就抵得住了。」下半天寡婦碰見他們
五人,佯佯不睬,阿福不顧墳起的臉,對李梅亭擠眼撇嘴。那寡婦有事叫「阿福
」,聲音里滴得下蜜糖。李梅亭嘆了半夜的氣。
旅館又住了一天。在這一天裡,孫小姐碰到那寡婦還點頭徽笑,假如辛楣等
不在旁,也許彼此應酬幾句,說車票難買,旅館裡等得氣悶。可是辛楣等四人就
像新學會了隱身法似的,那寡婦路上到,眼睛裡沒有他們。明天上車,辛楣等把
行李全結了票,手提的東西少,擠上去都搶到坐位。寡婦帶的是些不結票的小行
李;阿福上車的時候,正像歡迎會上跟來賓拉手的要人,恨不能向千手觀音菩薩
分幾雙手來才夠用。辛楣瞧他們倆沒位子坐,笑說:「虧得昨天鬧翻了,否則這
時候還要讓位子呢,我可不肯。」「我」字說得有意義地重,李梅亭臉紅了,大
家忍信笑。那寡婦遠遠地望著孫小姐,使她想起牛或馬的瞪眼向人請求,因為眼
睛就是不會說話的動物的舌頭。孫小姐心軟了,低頭不看,可是覺得坐著不安,
直到車開,偷眼望見那寡婦也有了位子,才算心定。
車下午到寧都。辛楣們忙著領行李,大家一點,還有丙件沒運來,同聲說:
「晦氣!這一等不知道又是幾天。」心裡都擔憂著錢。上車站對面的旅館一問
,只剩兩間雙鋪房了。辛楣道:「這哪裡行?孫小姐一個人一間房,單鋪的就夠
了,我們四個人,要有兩間房。」孫小姐不躊躇說:「我沒有關係,在先生方
先生房裡添張竹鋪得了,不省事省錢麼?」看了房間,擱了東西,算了今天一路
上的帳,大家說晚飯只能將就吃些東西了,正要叫夥計忽然一間房裡連嚷:「伙
計!夥計!」帶咳帶嗆,正是那寡婦的聲音,跟著大吵起來。仔細一聽,那寡
婦叫了旅館裡的飯,吃不到幾筷菜就心,這時候才街道菜是用桐油炒的;阿福這
粗貨,沒理會味道,一口氣吞了兩碗飯,連飯連菜吐個乾淨,「隔夜吃的飯都吐
出來了!」寡婦如是說,仿佛那頓在南城吃的飯該帶到桂林去的。李梅亭拍手說
:「真是天罰他,瞧這渾蛋還要撒野不撒野。這旅館裡的飯不必請教了,他們倆
已經替咱們做了試驗品。」五人出旅館的時候,寡婦房門大開,阿福在床上哼哼
唧唧,她手扶桌子向痰盂心,夥計一手拿杯開水,一手拍她背。李先生道:「咦
,她也吐了!」辛楣道:「嘔吐跟打呵欠一樣,有傳染性的。尤其暈船的時候,
看不得人家嘔。」孫小姐彎著含笑的眼睛說:「李先生,你有安定胃神經的藥,
送一片給她,她准——」李梅亭在街上裝腔跳嚷道:「孫小姐,你真壞!你也來
開我的玩笑。我告訴你的趙叔叔。」
晚上為誰睡竹榻的問題,辛楣等三人又謙證了一陣。孫小姐給辛楣和鴻漸
強逼著睡床,好像這不是女人應享的權利,而是她應盡的義務。辛楣人太高大,
竹榻容不下。結果鴻漸睡了竹榻,剛夾在兩床之間,躺了下去,侷促得只想翻來
覆去,又拘謹得動都不敢動。不多時,他聽辛楣呼吸和勻,料已睡熟,想便宜了
這傢伙,自己倒在這兩張不掛帳子的床中間,做了個屏風,替他隔離孫小姐。他
又嫌桌上的燈太亮,妨了好一會,熬不住了,輕輕地下床,想喝口冷茶,吹來燈
再睡。沿床里到桌子前,不由自主望望孫小姐,只見睡眠把她的臉洗濯得明淨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