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賃填好一張,寄給鴻漸,附信催他繳款和通知其他學生來接洽。鴻漸回信道,經
詳細調查,美國並無這個學校,文憑等於廢紙,姑念初犯,不予追究,希望悔過
自新,匯上十美金聊充改行的本錢,愛爾蘭人氣得咒罵個不停,喝醉酒,紅著眼
要找中國人打架,這事也許是中國自有外交或訂商約以來唯一的勝利。
鴻漸先到照相館裡穿上德國大學博士的制服,照了張四寸相。父親和丈人處
各寄一張,信上千叮萬囑說,生平最恨「博士」之稱,此番未能免俗,不足為外
人道。回法國玩了幾星期,買二等艙票回國。馬賽上船以後,發見二等艙只有他
一個中國人,寂寞無聊得很,三等的中國學生覺得他也是學生而擺闊坐二等,對
他有點兒敵視。他打聽出三等一個安南人艙里有張空鋪,便跟船上管事商量,自
願放棄本來的艙位搬下來睡,飯還在二等吃。這些同船的中國人里,只有蘇小姐
是中國舊相識,在里昂研究法國文學,做了一篇《中國十八家白話詩人》的論文
,新授博士。在大學同學的時候,她眼睛裡未必有方鴻漸這小子。那時蘇小姐把
自己的愛情看得太名貴了,不肯隨便施與。現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捨不得穿
,鎖在箱裡,過一兩年忽然發見這衣服的樣子和花色都不時髦了,有些自悵自悔
。從前她一心要留學,嫌那幾個追求自己的人沒有前程,大不了是大學畢業生。
而今她身為女博士,反覺得崇高的孤獨,沒有人敢攀上來,她對方鴻漸的家世略
有所知,見他人不討厭,似乎錢也充足,頗有意利用這航行期間,給他一個親近
的機會。沒提防她同艙的鮑小姐搶了個先去。鮑小姐生長澳門,據說身體裡有葡
萄牙人的血。「葡萄牙人的血」這句話等於日本人說有本位文化,或私行改編外
國劇本的作者聲明他改本「有著作權,不許翻譯」。因為葡萄牙人血里根本就混
有中國成分。而照鮑小姐的身材估量,她那位葡萄牙母親也許還間接從西班牙傳
來阿拉伯人的血胤。鮑小姐纖腰一束,正合《天方夜譚》里阿拉伯詩人所歌頌的
美人條件:「身圍瘦,後部重,站立的時候沉得腰肢酸痛。」長睫毛上一雙欲眠
似醉、含笑、帶夢的大眼睛,圓滿的上嘴唇好像鼓著在跟愛人使性子。她那位未
婚夫李醫生不知珍重,出錢讓她一個人到倫敦學產科。葡萄牙人有句諺語說:「
運氣好的人生孩子第一胎準是女的。」因為女孩子長大了,可以打雜,看護弟弟
妹妹,在未嫁之前,她父母省得下一個女傭人的工錢。鮑小姐從小被父母差喚慣
了,心眼伶俐,明白機會要自己找,快樂要自己尋。所以她寧可跟一個比自己年
齡長十二歲的人訂婚,有機會出洋。英國人看慣白皮膚,瞧見她暗而不黑的顏色
、肥膩辛辣的引力,以為這是道地的東方美人。她自信很能引誘人,所以極快、
極容易地給人引誘了。好在她是學醫的,並不當什麼一回事,也沒出什麼亂子。
她在英國過了兩年,這次回去結婚,跟丈夫一同掛牌。上船以後,中國學生打咱
出她領香港政府發給的「大不列顛子民」護照,算不得中國國籍,不大去親近她
。她不會講法文,又不屑跟三等艙的廣東侍者打鄉談,甚覺無聊。她看方鴻漸是
坐二等的,人還過得去,不失為旅行中消遣的伴侶。蘇小姐理想的自己是:「艷
如桃李,冷若冰霜,」讓方鴻漸卑遜地仰慕而後屈伏地求愛。誰知道氣候雖然每
天華氏一百度左右,這種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風全行不通。鮑小姐只輕鬆一句話
就把方鴻漸鉤住了。鴻漸搬到三等的明天,上甲板散步,無意中碰見鮑小姐一個
人背靠著船欄杆在吹風,便招呼攀談起來。講不到幾句話,鮑小姐生說:「方先
生,你教我想起了我的fiance,你相貌和他像極了!」方鴻漸聽了,又害
羞,又得意。一個可愛的女人說你像她的未婚夫,等於表示假使她沒訂婚,你有
資格得她的愛。刻薄鬼也許要這樣解釋,她已經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
婚夫的權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結婚的義務。無論如何,從此他們倆的交情像熱帶植
物那樣飛快的生長,其他中國男學生都跟方鴻漸開玩笑,逼他請大家喝了一次冰
咖啡和啤酒。
方鴻漸那時候心上雖怪鮑小姐行動不檢,也覺興奮,回頭看見蘇小姐孫太太
兩張空椅子,僥倖方才菸捲的事沒落在她們眼裡,當天晚上,起了海風,船有點
顛簸。十點鐘後,甲板上只有三五對男女,都躲在燈光照不到的黑影里喁喁情話
。方鴻漸和鮑小姐不說話,並肩踱著。一個大浪把船身晃得利害,鮑小姐也站不
穩,方鴻漸勾住她腰,傍了欄杆不走,饞嘴似地吻她。鮑小姐的嘴唇暗示著,身
體依須著,這個急忙、粗率的搶吻漸漸穩定下來,長得妥貼完密。鮑小姐頂靈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