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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他小時候就偷偷喜歡蘇小姐,有一年蘇小姐生病很危臉,他聽父親說:「文
紈的病一定會好,她是官太太的命,該有二十五年『幫夫運』呢。」他武斷蘇小
姐命里該幫助的丈夫,就是自己,因為女相士說自己要做官的。這次蘇小姐初到
家,開口閉口都是方鴻漸,第五天後忽然絕口不提,緣故是她發見了那張舊《滬
報》,眼明心細,注意到旁人忽略的事實。她跟辛楣的長期認識並不會日積月累
地成為戀愛,好比冬季每天的氣候罷,你沒法把今天的溫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
等明天積成個和暖的日。他最擅長用外國話演說,響亮流利的美國話像天心裡轉
滾的雷,擦了油,打上蠟,一滑就是半個上空。不過,演講是站在台上,居高臨
下的;求婚是矮著半身子,仰面懇請的。蘇小姐不是聽眾,趙辛楣有本領使不出
來。
趙辛楣對方鴻漸雖有醋意,並無什麼你死我活的仇恨。他的傲慢無禮,是學
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接見小國外交代表開談判時的態度。他想把這種獨裁者的威風
,壓倒和嚇退鴻漸。給鴻漸頂了一句,他倒不好像意國統領的拍桌大吼,或德國
元首的揚拳示威。辛而他知道外交家的秘訣,一時上對答不來,把嘴裡抽的菸捲
作為遮掩的煙幕。蘇小姐忙問他戰事怎樣,他便背誦剛做好的一篇社論,眼裡仍
沒有方鴻漸,但又提防著他,恰像慰問害傳染病者的人對細菌的態度。鴻漸沒興
趣聽,想跟唐小姐攀談,可是唐小姐偏聽得津津有味。鴻漸準備等唐小姐告辭,
自己也起身,同出門時問她住址。辛楣講完時局看手錶說:「現在快五點了,我
到報館溜一下,回頭來接你到峨嵋春吃晚飯。你想吃川菜,這是最好的四川館子
,跑堂都認識我——唐小姐,請你務必也賞面子——方先生有興也不妨來湊熱鬧
,歡迎得很。」
蘇小姐還沒回答,唐小姐和方鴻漸都說時候不早,該回家了,謝辛楣的盛意
,晚飯心領。蘇小姐說:「鴻漸,你坐一會,我還有幾句話跟你講——辛楣,我
今兒晚上要陪媽媽出去應酬,咱們改天吃館子,好不好?明天下午四點半,請你
們都來喝茶,陪陪新回國的沈先生沈太太,大家可以談談。」
趙辛楣看蘇小姐留住方鴻漸,奮然而出。方鴻漸站起來,原想跟他拉手,只
好又坐下去。「這位趙先生真怪!好像我什麼地方開罪了他似的,把我恨得形諸
詞色。」
「你不是也恨著他麼?」唐小姐狡猾地笑說。蘇小姐臉紅,罵她:「你這人
最壞!」方鴻漸聽了這句話,要否認他恨趙辛楣也不敢了,只好說:「蘇小姐,
明天茶會謝謝罷。我不想來。」
唐小姐沒等蘇小姐開口,便說:「那不成!我們看戲的人可以不來;你是做
戲的人,怎麼好不來?」
蘇小姐道:「曉芙!你再胡說,我從此不理你。你們兩個明天都得來!」
唐小姐坐蘇家汽車走了。鴻漸跟蘇小姐兩人相對,竭力想把話來沖淡,疏通
這親密得使人窒息的空氣:「你表妹說話很利害,人也好像非常聰明。」
「這孩子人雖小,本領大得很,她抓一把男朋友在手裡玩弄著呢!」——鴻
漸臉上遮不住的失望看得蘇小姐心裡酸溜溜的——「你別以為她天真,她才是滿
肚子鬼主意呢!我總以為剛進大學就談戀愛的女孩子,不會有什麼前途。你想,
跟男孩子們混在一起,攪得昏天黑地,哪有工夫念書。咱們同亘的黃璧、蔣孟是
,你不記得麼?現在都不知道哪裡去了!」
方鴻漸忙說記得:「你那時候也紅得很可是你自有那一種高貴的氣派,我們
只敢遠遠的仰慕著你。我真夢想不到今天會和你這樣熟。」
蘇小姐心裡又舒服了。談了些學校舊事,鴻漸看她並沒有重要的話跟自己講
,便說:「我該走了,你今天晚上還得跟伯母出去應酬呢。」
蘇小姐道:「我並沒有應酬,那是託詞,因為辛楣對你太無禮了,我不願意
長他的驕氣。」
鴻漸惶恐道:「你對我太好了!」
蘇小姐瞥他一眼低下頭道:「有時候我真不應該對你那樣好。」這時空氣里
蠕動著他該說的情話,都撲湊向他嘴邊要他說。他不願意說,而又不容靜默。看
見蘇小姐擱在沙發邊上的手,便伸手拍她的手背。蘇小姐送到客堂門口,鴻漸下
階,她喚「鴻漸」,鴻漸回來問她有什麼事,她笑道:「沒有什麼。我在這兒望
你,你為什麼直望前跑,頭都不回?哈哈,我真是沒道理女人,要你背後生眼睛
了——明天早些來。」
方鴻漸出了蘇家,自覺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氣,不是兩小時前的春天
門外漢了。走路時身體輕得好像地面在浮起來。只有兩件小事梗在心裡消化不了
。第一,那時候不該碰蘇小姐的手,應該假裝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總太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