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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漢、娼妓、罪犯、墮落分子、無神論者和粗鄙下流的人,有產者,亦即上等人,理應獲得更多的選票。
那天他們送德克薩斯人進病房時,約塞連正在刪改信件。那一天天氣酷熱,不過寧靜無事。暑熱沉沉地罩住屋頂,悶得屋裡透不出一絲聲響。鄧巴又是紋絲不動地仰躺在床上,兩眼似洋娃娃的眼睛一般,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他正竭盡全力想延長自己的壽命,而辦法就是培養自己的耐煩功夫。見鄧巴為了延長自己的壽命竟如此賣力,約塞連還以為他已經咽氣了呢。德克薩斯人被安置在病房中央的一張床上。沒隔多久,他便開始直抒高見。
鄧巴霍地坐起身,“讓你說中了,”他激奮得叫了起來。“確實是少了樣什麼東西,我一直很清楚少了樣什麼東西,這下我知道少了什麼。”他使勁一拳擊在手心裡。“就是缺少了愛國精神,”他斷言道。
“你說得沒錯,”約塞連也沖他高喊道,“你說得沒錯,你說得沒錯、你說得沒錯。熱狗、布魯克林玉米餅、媽媽的蘋果餡餅。為了掙得這些東西,我們每個人都在不停地拼死拼活,可有誰甘願替上等人效力?又有誰甘願替上等人多拉幾張選票而賣命?沒有愛國精神,就這麼回事兒。也毫無愛國心。”
約塞連左側床上的准尉卻是無動於衷。“哪個在胡說八道?”他不耐煩地問了一句,隨即翻過身去,繼續睡他的覺。
德克薩斯人倒是顯得性情溫和、豪爽,著實招人喜愛。然而三天過後,就再也沒人能容忍他了。
他總惹得人心煩意亂,渾身不自在,心生厭惡,所以大家全都躲著他,除了那個全身素裹的士兵以外,因為他根本沒辦法動彈,全身上下都裹著石膏和紗布,雙腿雙臂已全無用處。他是趁黑夜沒人注意時被偷偷抬進病房的。直到第二天早晨醒來,大伙兒才發現病房裡多了他這麼個人,他的外觀實在古怪得很:雙腿雙臂全都被垂直地吊了起來,並且用鉛陀懸空固定,只見黑沉沉的鉛舵穩穩地掛在他的上方。他的左右胳膊肘內側繃帶上各縫入了一條裝有拉鏈的口子,純淨的液體從一隻明淨的瓶里由此流進他的體內。在他腹股溝處的石膏上安了一節固定的鋅管,再接上一根細長的橡皮軟管,將腎排泄物點滴不漏地排入地板上一隻乾淨的封口瓶內。等到地板上的瓶子滿了,從胳膊肘內側往體內輸液體的瓶子空了,這兩隻瓶子就會立刻被調換,液體便重新流入他的體內。這個讓白石膏白紗布纏滿身的士兵,渾身上下唯有一處是他們看得到的,那就是嘴巴上那個皮開肉綻的黑洞。
那個士兵被安頓在緊挨著德克薩斯人的一張病床上。從早到晚,德克薩斯人都會側身坐在自己的床上,興致勃勃又滿腔憐憫地跟那士兵說個沒完沒了。儘管那個士兵從不搭腔,他也毫不在意。
病房裡每天測量兩次體溫。每天一早及傍晚,護士克拉默就會端了滿滿一瓶體溫計來到病房,沿著病房兩側走一圈,挨個兒給病員分發體溫計。輪到那個渾身雪白的士兵時,她也有自己的絕招——把體溫計塞進他嘴巴上的洞裡,讓它穩穩地擱在洞口的下沿。發完體溫計,她便回到第一張病床,取出病人口中的體溫計,記下體溫,然後再走向下一張床,依次再繞病房一周。一天下午,她分發完體溫計後,再次來到那個渾身裹著石膏和紗布的士兵病榻前,取出他的體溫計查看時,發現他竟死了。
“殺人犯,”鄧巴輕聲說道。
德克薩斯人抬頭看著他,疑惑地咧嘴笑了笑。
“兇手,”約塞連說。
“你們倆在說什麼?”德克薩斯人問道,顯得緊張不安。
“是你謀殺了他,”鄧巴說。
“是你把他殺死的,”約塞連說。
德克薩斯人的身子往後一縮。“你們倆準是瘋了,我連碰也沒碰過他。”
“是你謀殺了他,”鄧巴說。
“我聽說是你殺死他的,”約塞連說。
“你殺了他,就因為他是黑人,”鄧巴說。
“你們倆準是瘋了,”德克薩斯人大聲叫道,“這兒是不准黑人住的,他們有專門安置黑人的地方。”
“是那個中士偷偷送他進來的,”鄧巴說。
“是那個共產黨中士,”約塞連說。
“看來,這事你們倆早就知道了。”
約塞連左側的那個准尉對那個士兵意外死亡的事卻無動於衷。他對什麼事部很冷漠,只要不惹到他頭上,他絕不會開口說一句話。
約塞連遇見隨軍牧師的前一天,餐廳的一隻爐子爆炸,燒著了廚房的一側,一股強烈的熱浪迅速瀰漫這個地方,甚至在約塞連的病房——離火災現場差不多有三百英尺遠,病員也能聽到大火呼呼的咆哮聲,以及燃燒著的木材發出的刺耳的爆裂聲。滾滾濃煙快速涌過病房映著橘紅光亮的窗戶。大約過了一刻鐘,空難消防車趕到現場救火。經過半個小時緊張急速的行動,消防隊員開始控制住火勢。突然,空中傳來了一陣熟悉的單調的嗡嗡聲,原來是一群執行完任務後返航的轟炸機。消防隊員只得收起水龍帶,火速返回機場,以防有飛機墜毀起火。轟炸機全都安全降落,最後一架飛機一著地,消防隊員便立刻掉轉車頭,火速駛過山坡,趕回醫院繼續滅火。當他們趕回醫院,大火己熄。火是自己滅的,而且滅得很徹底,甚至沒留下一處要用水澆潑的餘燼。消防隊員自是很失望,無所事事,只好喝口溫咖啡,四處轉悠,想法子勾引護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