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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怎麼了?”約塞連滿懷同情地問他。
“我又身無分文了,”內特利掛著一臉勉強而又心煩意亂的苦笑答道,“我該怎麼辦?”
約塞連也不知道他該怎麼辦。在過去的三十二小時裡,內特利一直以每小時二十美元的價格同他所崇拜的那個冷冰冰的妓女呆在一起,將自己的薪水,以及他每月從他那又有錢又慷慨的父親那兒得到的數目可觀的津貼花得精光。這意味著他不能再同她在一起消磨時光了。當那個姑娘在人行道上四處溜達,從其他當兵的人中間拉客的時候,她不許內特利在她的身旁走動。後來她察覺到他遠遠地一直在跟蹤自己,不禁勃然大怒。如果他願意,他可以不受限制地在她的公寓四周轉悠,可就是沒有把握她是否一定在那裡。
再說,除非他付錢,否則她什麼也不會讓他得到,因為她對性交之類的事不感興趣。內特利是想讓自己確信,她不會同任何令人討厭的傢伙或同他認識的什麼人上床。布萊克上尉總是堅持說,他每次來羅馬都能將這妓女買到手,以此來折磨內特利。他總是將自己同內特利的心上人在一起的新聞告訴他,詳細地向他述說他是如何又一次將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為的是親眼看到內特利那痛苦難過的樣子,因為聽了他的述說,內特利總是聯想到布萊克強迫她忍受了極其粗暴無禮的侮辱。
內特利臉上那種傷心絕望的樣子使露西安娜的內心有所觸動,但她剛同約塞連踏出屋子,來到外面陽光燦爛的大街上,就立即粗野地開懷大笑起來,因為她聽見亨格利·喬在窗口苦苦哀求他們回去重新脫光衣服,說他的的確確是《生活》雜誌社的攝影師。露西安娜穿著她那雙白色楔形高跟鞋,拉著約塞連踮著腳嘻嘻哈哈地沿著人行道逃走了。她這會兒表現出的天真活潑、生氣勃勃的勁頭同她那天在舞廳里以及後來每時每刻所表現出來的完全一個樣。約塞連快步趕上,用手摟著她的腰同她一起走著,一直來到街角,這時她才從他的身旁走開。她從手袋裡掏出一面鏡子,對著鏡子理了理頭髮,又塗了些口紅。
“你幹嗎不求我讓你把我的名字和地址寫在一張紙上,這樣你下次來羅馬就可以再來找我了?”她向他建議。
“你幹嗎不讓我把你的名字和地址寫在一張紙上呢?”他贊同地說。
“幹嗎?”她好鬥地質問,嘴巴猛地一撇,現出一個極為不屑的冷笑,眼睛裡閃耀著怒火。“這樣你就好等我一離開,就把它撕得粉碎,對不對?”
“誰要把它撕個粉碎?”約塞連困惑地抗議說,“你到底在說什麼呀?”
“你會的,”她堅持道,“我一走你就會把它撕個粉碎,然後會像個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似的神氣活現地走開,因為一個像我露西安娜這樣年輕、漂亮的高個子姑娘讓你同她睡了覺,卻沒向你要一分錢。”
“你準備向我要多少錢?”約塞連問她。
“笨蛋!”她激動地喊道,“我並不是向你要錢。”她使勁跺了下腳,怒氣沖沖地揚起一隻胳臂,使得約塞連很害怕,擔心她又會用那隻大手袋照著他的臉上來一下。可她並沒有那麼做,而是在一張紙上草草地寫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然後把它塞給約塞連。“拿去,”她帶著挖苦的語氣嘲弄他說,同時還咬了一下嘴唇,以抑制自己說話時聲音中的微微顫抖。“別忘了,別忘了等我一走就把它撕成碎片。”
隨後她平靜地對他笑了笑,用勁握了握他的手,然後,一邊有點遺憾地輕輕說了一聲“再見”,一邊將身體緊緊靠在他的身上依偎了片刻,然後直起身來,帶著她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端莊、優雅的神態走開了。
露西安娜剛離開,約塞連就把那張紙條撕掉了,然後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心裡感到自己的確像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因為一個像露西安娜這般年輕、漂亮的姑娘跟他睡了覺,卻沒向他要一文錢。
一路上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十分開心,不知不覺地進了紅十字會大樓的餐廳,直到這時他才抬眼看了一下四周,發現自己正同許許多多穿著各色各樣奇形怪狀軍服的軍人一起吃著早飯。突然間,他的周圍都是露西安娜的影子:她一會兒脫掉衣服,一會兒又穿起衣服,狂熱地撫愛著他,嘮嘮叨叨地同他說個不停,身上依舊穿著那件同他睡覺時穿的並且不肯脫下來的粉紅色人造絲無袖衫。一想到自己剛剛犯下的大錯,約塞連差點沒被吃在嘴裡的吐司和雞蛋噎死。他竟然如此輕率地將露西安娜那細長、柔軟、全部裸露在外、顯示著青春活力的四肢撕成了小紙片,並且還沾沾自喜地把她扔進了人行道邊的下水道里去了。他這會兒就已經非常思念露西安娜了。餐廳里有那麼多穿軍裝的人同他在一起,可除了他們發出的刺耳聲音之外,他對他們全都視而不見。他感到自己體內升起一股迫不及待的欲望,想儘快再次同她單獨在一起,於是他從桌邊一躍而起,跑出了屋子,順著那條通向公寓的大街往回奔,想從下水道里找回那些紙片,然而它們早已被一個清潔工用水龍頭沖走了。
那天晚上,無論是在盟軍軍官夜總會,還是在那個黑市餐館裡,約塞連都沒能再找到露西安娜。他記得那家黑市餐館裡悶熱難當,所有的家什都擦拭得晶光閃亮,空氣里充斥著尋歡作樂者的喧囂,那些盛著精美菜餚的巨大木盤不時地互相磕碰著,還有一大群聰明伶俐、討人喜歡的姑娘像小鳥似的嘁嘁喳喳個不停。可是那晚他甚至連那家餐館都沒能找到。當他獨自上床睡覺後,他在夢裡又一次忙著躲避博洛尼亞上空的高射炮火。在飛機里,阿費又一次討人嫌地賴在他的身後不肯離去,斜著一雙腫脹、齷齪的眼睛望著他。第二天一早,他就跑到他能找到的所有法軍辦事處去找露西安娜,可誰也弄不清他在說些什麼,後來,他失魂落魄地跑起來。他提心弔膽,腦子裡一片混亂,整個失去了條理,就這麼失魂落魄地朝著某個地方不停地跑著。最後,他跑進了士兵公寓,去找那個穿著灰白色緊身內褲的矮胖女傭。他找到她的時候,那女傭穿著一件顏色單調的棕色線衫和一條深色厚裙,正在五樓打掃斯諾登住的房間。那時斯諾登還活著,約塞連從那隻藍色行李袋上用模板印上去的白色的姓名得知那是斯諾登的房間。約塞連表現出了一種不同尋常的不顧死活的瘋狂,只見他一躍,跳過了這隻行李袋,一頭扎進了房間。他慾火中燒,踉踉蹌蹌地向那個女傭撲了過去,還沒等他倒下來,那女人一把抓住了他的兩隻手腕,拖著他壓到自己的身上,她自己也順勢後退,仰面躺倒在床上。她殷勤地將他擁抱在她那鬆軟的、能給人以無限慰藉的懷中,她那張寬大的、充滿野性的、令人愉快的臉上掛著真誠友好的微笑,向上脈脈含情地盯著他,她手上拿著的那塊抹布高高地揚著,就像一面旗幟。接著響起了一聲清晰的、富有彈性的啪噠聲,原來是她為了不影響約塞連的情緒,就在他們兩人的身子底下將她穿的那條灰白色內褲順著腿卷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