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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都把克萊文杰搞得稀里糊塗。出了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可在克萊文杰看來,最怪的是裁定委員會三個人流露出的那種仇恨——那種赤裸裸的殘酷無情的仇恨。那仇恨就像是不能撲滅的煤塊,在三雙眯縫了的眼睛裡惡狠狠地燃燒著,又使他們本來便已兇險的面目,更添了冷酷蠻橫的氣勢。克萊文杰察覺到了這種仇恨,簡直驚呆了。假如可能,他們會用私刑把他處死。他們三個都是成年人,可他自己卻還是小伙子。他們仇恨他,恨不得他快死。在他來軍校之前,他們就仇恨他;他在軍校時,他們也仇恨他;他離開軍校後,他們還是仇恨他。日後,他們三個人分了手,都過上了獨居的生活,但卻還是惡狠狠地帶走了對克萊文杰的仇恨,仿佛帶走的是什麼稀世珍寶。
頭天晚上,約塞連就好好地給了克萊文杰一番告誡。“你是不會有什麼希望的,”他很愁悶地跟克萊文杰說,“他們仇恨猶太人。”
“可我又不是猶大人,”克萊文杰回答說。
“這沒什麼兩樣,”約塞連說,而約塞連的確沒有說錯。“他們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的。”
克萊文杰躲開了他們的仇恨,就像是避開耀眼的亮光一樣。這三個仇視他的人,跟他說同一種語言,穿同樣的制服,但他見到的這三張冷冰冰的臉,卻自始至終密布著令人極不舒適且又深含敵意的皺紋。他頓時覺悟了:這世上隨便什麼地方,無論是在所有法西斯的坦克或飛機或潛艇里,還是在機關槍或迫擊炮或吐著火焰的噴火器後面的掩體裡,甚至在精銳的赫爾曼·戈林高射炮師的所有神炮手當中,或是在慕尼黑所有啤酒館裡的那些恐怖的密謀分子中間,以及任何別的地方,再也不會有誰比他們三個人更仇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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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9、梅傑·梅傑·梅傑少校
梅傑·梅傑·梅傑少校自呱呱墜地起,便是不很順當的。
他跟米尼弗·奇維一樣,出娘胎那會兒拖的時間過長——足足拖了三十六個小時,結果,把他母親的身體給拖垮了。她母親是個溫柔、多病的女人,臨盆前足足痛了一天半,才把梅傑生下來,產後,便全沒了心思去跟丈夫爭執給新生嬰兒取名。醫院的過道里,她丈夫嚴肅而又果斷地忙著該他做的一切,他是個極有主心骨的男人。梅傑少校的父親是個瘦高個兒,著一套毛料服裝和一雙笨重的鞋子。他絲毫不遲疑地填寫了嬰兒出生證明書,之後,便很鎮靜地把填好了的出生證明書交給樓層主管護士。護士一聲不吭地從他手中接了過去,於是就放輕腳步走開了。他目送著她離開,一邊在納悶,不知道她貼身穿的是什麼內衣褲。
他回到病房,見妻子軟綿綿地躺在病床上,身上蓋著毛毯,活像一棵失了水分的萎蔫的蔬菜,皺巴巴的面孔又乾癟又蒼白,衰弱的軀體一動不動。她的床在病房最盡頭,臨近一扇塵封的破窗。大雨嘩嘩地從喧鬧的天空瓢潑下來。天陰沉冷峭。醫院的其他病房裡,那些慘白得見不到一絲血色的病人,正等候著死神的最終降臨。梅傑少校的父親直挺挺地站立在病榻一旁,垂下頭,久久地注視著自己的女人。
“我給孩子取了個名,叫凱萊布,”臨了他低聲跟她說,“是照了你的意思取的。”女人沒有答話,慢慢地,男人便笑了起來。這句話是他經過精心的考慮之後,才說出口的,因為他妻子睡著了,永遠也不會知道,就在她躺在縣醫院這間破舊的病房裡的病床上時,自己的丈夫竟對她說了謊。
正是從這艱難的起點,走出了這位無能的中隊長。眼下,他正在皮亞諾薩島,每天的大部分工作時間全都用來在公文上假冒簽華盛頓·歐文的名字。為了避免有人識別出他的筆跡,梅傑少校煞費了苦心,左手簽名。他把自己隔離了起來,並利用自己不曾希圖的職權,禁止任何人侵擾他。同時,他又用了假鬍子和墨鏡偽裝自己,以防有人偶然從那扇塵封的賽璐珞窗戶——有個小偷在上面挖了一道口子——外面往裡張望,發現秘密。從最初卑賤的出身到取得如今不怎麼起眼的成功,梅傑少校走過了三十一年的悽愴歲月,嘗盡了孤寂和挫折。
梅傑少校是姍姍來遲地來到這世上的,實在太緩慢,而且天生就是平庸透頂的人物。有些人是天生的庸才,有些人則是後天一番努力後才顯出庸碌無能的,再有些人卻是被迫平庸地過活的。至於梅傑少校,他是集三者於一身。即便是在平庸的人中間,他也毫無疑問要比所有其餘的人來得平庸,因此反倒很突出了。只要是見過他的人,總有很深的印象,他這人實在是太平常太不起眼了。
梅傑少校自一出世便背上了三個不利因素——他母親、他父親和亨利·方達。差不多從出娘胎的那一刻起,他就顯出與亨利·方達有叫人受不了的酷肖相貌。還在他不清楚亨利·方達為何人之前,曾有很長一段時間,無論走到什麼地方,他總是發現別人把他跟亨利·方達放一塊,做些令他很難堪的比較。素不相識的人都覺得應該輕視他,結果,害得他自小就像犯了罪似地懼怕見人,而且還討好地迫不及待地想跟人家道歉:他的確不是亨利·方達。生就了一副酷似亨利·方達的相貌,在他說來,要這樣走完一生的路,實在不是樁容易的事。然而,他繼承了父親——極富幽默感的瘦高個兒——百折不回的品性,從來就不曾有過一絲逃避現實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