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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牧師正努力使自己喜歡在這片林間空地上生活。人們為他和惠特科姆下士兩人提供了一切便利措施,因此他倆誰也不可能以生活不便為依據,要求允許他們回到大隊部大樓里去。牧師輪流到八個飛行中隊的食堂去和不同的人吃早餐、中餐和晚餐,每五餐最後一餐去大隊部的士兵食堂吃,每十餐最後一餐去那兒的軍官食堂吃。還在威斯康星州家中的時候,牧師非常喜歡栽培花木。每當他陷入沉思,想起那些小樹的低矮、多刺的樹枝和幾乎把他圍起來的、齊腰深的野草和灌木叢的時候,一種土地肥沃、果實纍纍的美好印象便湧上心頭。春天,他很想在帳篷四周種上窄窄的一條秋海棠和百日草,但又害怕惠特科姆下士有怨氣而未種。牧師非常欣賞自己住在這青枝綠葉的環境中才會有的幽靜和與世隔絕的氣氛,以及生活在那兒所引起的種種遐想和幽思。現在來找他傾吐苦惱的人比以前少多了,他對此也表示幾分感謝,牧師不善與人相處,與人談話也不大自在。他很想念妻子和三個幼小的孩子,他的妻子也想念他。
除了牧師相信上帝這一點之外,惠特科姆下上最討厭牧師的就是他缺乏主動性,做事縮手縮腳。惠特科姆下士認為,這麼少的人參加宗教儀式令人傷心地反映了牧師本人所處的地位。為點燃偉大的精神復興運動之火,他把自己想像成這一運動的締造者,他頭腦里狂熱地想出種種具有挑戰性的新主意——午餐盒飯、教堂聯歡會、給戰鬥傷亡人員家屬的通函、信件審查、賓戈賭博遊戲。
但牧師阻止了他。惠特科姆下士對牧師的管束很惱火,因為他發現到處都有改進的餘地。他斷定,正是像牧師這佯的人才使宗教有了那麼一個壞名聲,使他們兩人均淪為被社會遺棄的流浪漢。和牧師不同的是,惠特科姆下士極為討厭在林中空地上的隱居生活。等他讓牧師免了職之後,他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回到大隊部大樓里去,過上熱熱鬧鬧的生活。
當牧師離開科恩中校,開車回到那塊空地的時候,惠特科姆下士正站在外面悶熱的薄霧裡,用密謀似的聲調同一個圓臉的陌生人在談著什麼。那個陌生人穿著一件栗色的燈芯絨浴衣和灰色的法蘭絨睡衣。牧師認出那浴衣和睡衣是醫院的統一服裝。那兩個人誰也沒有以任何形式跟他打招呼。那陌生人的齒齦被塗成了紫色;
他的燈芯絨浴衣後面有一幅畫,畫著一架B-25轟炸機正穿過桔紅色的高射炮火,浴衣的前面畫上了整整齊齊的六排小炸彈,表示飛滿了六十次戰鬥任務。牧師被這兩幅圖深深吸引住了,他停住腳步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兩個人停止了談話,默不作聲地等著他走開。
牧師匆匆走進他的帳篷。他聽見,或者說他想像著他聽見他們在竊笑。
過了一會兒,惠特科姆下士走進來問道:“情況怎麼樣?”
“沒什麼新聞,”牧師回答說,眼睛看著其他地方。“剛才有人來這兒找我嗎?”
“還不是那個怪人約塞連。他真是個惹事生非的傢伙,不是嗎?”
“我倒不那麼肯定他是個怪人,”牧師評論說。
“說得對,你和他站在一邊,”惠特科姆下士用受到傷害的口氣說,然後跺著腳走了出去。
牧師難以相信惠特科姆下士又被惹氣並真的走出去了。剛等他弄明白,惠特科姆下士又走了進來。
“你總是支持別人,”惠特科姆下士指責他說,“可你不支持你手下的人。這就是你的過錯之一。”
“我並不是想支持他,”牧師抱歉地說,“我只是表明一下態度。”
“卡思卡特上校想要幹什麼?”
“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他只是想商量一下每次飛行任務前是否有可能在簡令下達室里做一下禱告。”
“好吧,不告訴我就算了。”惠特科姆下士怒氣沖沖地說完,就又走了出去。
牧師非常難過。他想方設法,但無論他考慮得多麼周到,卻總好像是在設法傷害惠特科姆下士的感情。他懊惱地向下凝視著,發現科恩中校硬派來替他打掃帳篷、看管物品的勤務兵又忘了給他擦皮鞋了。
惠特科姆下士又回來了。“你從來不把重要的消息告訴我,”他刻薄地抱怨說,“你不信任你手下的人。這是你的又一個過錯。”
“不對,我信任,”牧師內疚地向他保證說,“我非常非常信任你。”
“那麼,那些信怎麼辦?”
“不發,現在不發,”牧師畏畏縮縮地懇求說,“別提信的事。請別再提這件事了;如果我改變了主意,我會告訴你的。”
惠特科姆下士大發雷霆。“是這樣嗎?好吧,你倒輕鬆,往那兒一坐,搖搖頭說不行,而所有的工作全得由我去做。你沒看見外面那個浴衣上畫上了那些圖畫的傢伙嗎?”
“他來這兒是找我的嗎?”
“不是,”惠特科姆下士說,然後走了出去。
帳篷里悶熱、潮濕,牧師覺得自己渾身濕滴滴的。他像個極不情願的偷聽者,聽著帳篷外面的人壓低嗓門竊竊私語,聲音沉悶低沉,嗡嗡的聽不清楚。他有氣無力地坐在那張作為辦公桌用的搖搖晃晃的正方形橋牌桌前,雙唇緊閉,兩眼露出茫然若失的神色,臉色蠟黃。他臉上長著好幾塊很小的粉刺窩,已有不少年頭了,上面的顏色和表面紋理就像完整的杏仁殼。他絞盡腦汁想理出一些頭緒,找到惠特科姆下士怨恨他的根源。他無論如何想不出是什麼問題,於是他確信自己對他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如果說惠特科姆下士的那種長期的憤恨是由於牧師拒絕了他的賓戈賭博遊戲和給在戰鬥中陣亡的將士家屬寄通函的主意而產生的,這似乎令人難以置信。牧師垂頭喪氣,自認自己無能。幾個星期以來,他一直打算和惠特科姆下士開誠布公地談一次,以便弄清到底是什麼使他煩惱,但現在他已對自己有可能弄清楚的事情感到害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