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頁
第八章(4-5節)
4
這絕對是童鐵山平生遇到的最艱難的一次談話,其難度超過了任何一場戰鬥。因為談話對象是周新衣,因為這是周新衣第三次失去親人,因為周新衣和他之間微妙的關係,還因為童鐵山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身份去談。
“來了。”
一隻腳剛踏進門檻,周新衣就知道是童鐵山進來了。
“嗯,來了。”童鐵山答應著坐下。
周新衣坐在床沿,面朝里,童鐵山看不到她的臉,雖然她的說話聲音聽起來還算平靜,但童鐵山知道,周新衣是不想在他面前表現的過於悲傷。
果然,周新衣反過來安慰他,“我沒啥,你有事去忙吧。”
“我陪你坐坐。”
周新衣的淚水湧入眼眶,她忍了忍,依然背對著童鐵山。
屋子裡寂靜凝重的氣氛壓得童鐵山喘不過氣,克服了一陣陣難過之後,他張口結舌地說了話。
“新柱他……我,這都怪我……”
“不怪你,我知道你心裡也不好受,可打仗總要死人的。”
“那個……你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其它的事你放心,那個周大友已經把新柱安頓好了,等打完這一仗,咱就給新柱他們遷新墳。”
聽到童鐵山的話,周新衣再也忍不住了,淚水奪眶而出。
看著周新衣聳動的雙肩,童鐵山心疼不已。是啊,她說的沒錯,打仗總要死人的,可是對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來說,親人接二連三離她而去,僅僅不到三年的時間,就只剩下孤苦伶仃的一個人,這種苦又哪裡是一般人所能經受的。
童鐵山做了一個決定,這事不能再拖了,他要陪伴她一起熬過這個難關,幫助她重新恢復對生活的信心,
“我……還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周新衣擦去眼淚,“我聽著。”
“新柱剛走,提這事可能不合適,可是……”童鐵山吸口氣,加快了語速,“如果你沒意見,打下玉梁城之後,我想給組織上打報告,娶你。”
周新衣身體一震,淚水再次落下。
過了片刻,周新衣終於轉過身,“陪我到外面走走吧。”
迎著夜風,兩個人並肩走上山頂,周新衣靜靜地靠過來,把頭枕在童鐵山的肩上,風不時地吹起她的黑髮,輕輕打在童鐵山的臉上。
誰也沒有開口,周新衣還在回味著童鐵山剛說的話,醉心於享受此刻的親近,而童鐵山則安靜地等待她的答覆。
許久之後,周新衣轉過頭來,羞澀中帶著欣慰,“我知道,你是擔心我,是為了我好。”
這不是童鐵山想要的答案,他繼續聽。
“別為難自己,安心打仗吧,我會等你的。”
她是在拒絕嗎?童鐵山心裡一緊。也難怪,以前是自己一直在逃避,卻突然在這個時候主動表白,十有八九會被誤會,周新衣一定認為他是在同情她。或許她現在悲傷過度,暫時還沒有這個想法。
童鐵山錯了,對於兩情相悅的人來說,突遭不幸的一方如果得不到另一方的同情那才是咄咄怪事。如果是在幾天前,周新衣會毫不猶豫、興高采烈地答應,可是問題就在這裡,如果新柱沒有犧牲,何來的不幸?童鐵山還會這樣表白嗎?至少不會這麼快,這麼突然。
事實上,周新衣沒有答應童鐵山的原因,正是由於新柱的犧牲,但跟悲傷無關。周新衣當初之所以要求留在部隊,就是想照看弟弟並且追隨在童鐵山的身邊,只要弟弟平安,她隨時可以去過自己的幸福生活。現在新柱沒了,曾經的四口之家,只剩下她一個,周新衣突然發現,一切仿佛由不得她自己了。她在摩挲新柱遺物的時候,感覺到新柱的魂就在那裡,久久不去,召喚她替他做完那些沒有做完的事。但是,這些話她不能告訴童鐵山。
做出這個決定的一瞬間,周新衣突然間完全理解了童鐵山,理解了他為什麼會在自己的情感面前選擇緘默。如今,面對童鐵山的提議,輪到她迴避了。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真的不知道,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他們的心都裝著彼此。
不要怪我,周新衣出神地望著自己的心上人,心裡默默地祈禱,等我替新柱打完了這一仗,再回到你的身邊等你,等著你娶我。
5
李茱萸對崔啟平的擔心,童鐵山和梁文勇不是沒有過,那是在嚴酷環境中長期鬥爭養成的思維習慣,然而他們並不想為此而啟動慣常所需的應急預案,他們甚至都沒有為此而交換過意見。這太敏感了,一個縣委書記,老資格的無產階級戰士,童鐵山和梁文勇革命道路上的領路人,會輕易背叛自己的信仰嗎?更何況,今日早已不同往昔,如果說以前的叛徒還能在皇軍的庇護下謀求一個好的前程,在王道樂土裡滿懷希望地享受幸福生活,那麼現在連一點幻想都不可能有了。現實擺在眼前,戰爭的形勢崔啟平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此時背叛革命,恐怕連一絲苟且偷生的機會都沒有。
當然,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必須考慮,那就是對於崔啟平這樣一位重要的領導幹部,除了要予以充分信任之外,還要想方設法實施營救。這兩天,童鐵山他們已經越來越明顯地感覺到了來自上級的壓力。其中最主要的意思是這樣的,在抗戰即將勝利的最後時刻,崔啟平同志如果不能跟抗日軍民一起分享勝利的喜悅,那將是一件非常令人遺憾的事情,它會使整個玉梁地區的抗戰隊伍蒙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