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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城點點頭,這解不了他心中那種悻悻之情,又用手指點了點許三多:好,好,你跟我講軍規軍紀。他僅憑著那股子不顧一切的怒氣,踏進了鋼七連的大門,回頭看著許三多,說:我進來了,你還有什麼命令?許三多一絲不苟地回答他:報告連長,不論將軍列兵,只要他曾是鋼七連的一員,鋼七連的士兵就有責任提醒他記得本連的榮譽。高城算是氣炸了,掉頭便進了宿舍。許三多看著門洞深處交錯的那兩桿連旗,眼中比任何哭泣都更為悲哀。
一個十二人的房間,只剩下了十一張空空的鋪板,就像歡流了幾百年的河流忽然裸出了河床。許三多默默地清理著儲物櫃,清理士兵們遺留下來的一些東西。每個儲物櫃裡都有張明信片,上邊寫滿一個士兵能想起的對班長的祝福。許三多默默地把它們疊攏了,歸入自己櫃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卡車聲,一名尉官帶著幾名士兵走進七連的宿舍。他們是來找七連連長高城的,高城一聽說找人,就咆哮起來:走光了!那尉官說:我們是炮營的,團部讓我們來接收物資!想拿啥拿啥!清單在活動室的柜子里!許三多在屋裡聽到後忙走了過來,把他們帶到了活動室。很快,除了牆上的錦旗和獎牌,他們把七連的東西都搬光了。就連那台二十九寸的電視機,也沒有留下。最後,尉官說,還有八張高低床,我們打算明天搬。臨走的時候,尉官還很內疚的樣子。我們並不想拿,真的,團里下的命令。許三多隻好苦笑。外邊的空地上,停了三輛卡車。各連各營的兵,將各種想得到想不到的家什,不停地搬到了卡車上。那樣的情景,看上去真是有些悽惶。
夜裡,許三多先是給父親寫了一封信,寫完,又給班長史今寫道:班長,一切都好。六一去軍里參加比賽,咱們班又來了個叫馬小帥的兵,他是鋼七連的第五千個兵,為此,我們舉行了很隆重的儀式……寫著寫著,許三多發現自己儘是在撒謊,最後就又撕掉了。看著空空的房間,許三多最後就著走廊上昏暗的燈光往外走去。高城的房門仍是虛掩著,看起來就沒有動過。許三多在門前猶豫了一會,他聽到屋裡有一種很古怪的聲音,像是一個溺死者從喉頭裡擠出來的一樣。許三多試探著喊了一聲連長?屋裡砰的一聲,像是什麼被碰倒了。許三多推開房門便沖了進去。屋裡黑乎乎的,把燈拉亮之後,許三多看到連長的房間裡,是一地的菸頭,脫下的軍裝,摔在桌上的帽子,亂得已經不像個軍營的宿舍了。高城躺在床上哭著。他的哭是從枕頭裡傳出來的。他的頭死死地擠在枕頭裡。許三多愣了很長一會才喊道:……連長?接著又喊了幾聲,高城才慢慢地坐了起來。他說沒事。他說:我就是……胃不舒服。許三多又是一愣,他好像沒有聽說過他的胃不好。他呢喃了一句:連長,你胃不好?高城指了指胸口,他說:胃痛,胃痛。話沒說完,許三多就揪著他的手往背上拖。高城說你幹什麼?許三多說我背您去醫務室!高城說不用不用!高城一邊說一邊拼命地掙開,從許三多的背上掙脫了下來。但高城的哭沒有停下來,停下來的只是他的聲音。許三多看見連長的眼睛在一直不停地流淚。他愣了一會,惴惴不安地退了出去。走沒多遠,他又回來給他把門輕輕帶上。許三多回到屋裡沒有多久,高城就扛著自己的被褥來到了許三多的宿舍里。他說我想在你們班找個鋪睡覺。
當時的許三多正在忙著掃地,他先是一愣,接著就伸手去接連長的被褥。高城卻不給,他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你接著忙你的。聽連長這麼一說,許三多便繼續掃地。高城就鋪在許三多的對面床,鋪好後,他輕輕地吐了口氣,說:好久沒在士兵的宿舍睡過了。說完,他便輕鬆地躺下了。掃完地,許三多在連長的床前一直地站著,好像在等著連長的什麼命令。高城看了看許三多,說你也睡吧。該熄燈了。遠遠地,果然就響起了熄燈號的聲響。
七連惟一亮著的燈,跟著整個軍營一起滅去了,屋裡黑了下來。但月光很好,許三多在月光下慢慢地爬到自己的床上。他看了看對面的連長,他看到連長的床上在閃著一點火光,他知道,那是連長在吸菸。連長並沒有說睡就睡。許三多,你睡覺不翻身嗎?高城問道。報告連長,我沒有睡著。你不說報告可以嗎?許三多想了想,半天后才回答道:可以。我想找個人聊聊,只要是鋼七連的人,聊什麼都行。許三多,你樂意跟我聊嗎?許三多,你還從來沒跟我聊過呢。……行。高城長長地吁一口氣,他說我不撐了,我剛才哭過了,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幹嗎不說話?
……我沒想過連長會哭。
你把我當什麼呢?不,是我自個把自個當什麼呢?許三多,我跟你說,我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我說那麼多,就是存了個要你哭的心思。你哭了,我就好哭了,沒曾想你小子不上當,我輸了。……你幹嗎還是不說話?……我覺得做連長真難。
做兵也不容易啊。許三多,我跟你說我吧,我跟別人從沒說過,我是人家叫做將門之後的那類人,可我從沒靠過我那牛皮哄哄的老爸,我從軍校干到連長,靠的全是我自己,就為我老爸說高城你個二五眼的時候,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一聲:你兒子高城從沒做過二五眼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