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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能。可走了這一會,他已經明白,所有的朋友都是戰友,所有的規律都照著軍規軍紀,他怎麼可能還為不帶火藥味的事情激動?即使他罵著自己不會生活。可許三多只能是個軍人了。軍隊讓人在某些地方變得剛強,某些地方卻變得軟弱。在地鐵下等車時,許三多忽然眼睛一亮,他看見候車大廳里有人穿著軍裝。他看到的是一個背影,那個背影正艱難地挪動著一副沉重的行李,從大廳的這邊挪到那邊。當然是因為軍人身份的緣故,許三多幾近歡快地跑了過去,他二話沒說就幫人拿起了幾乎所有的行李,然而,他愣住了:對方的表情顯得詫異而警惕,而且,這位軍人是個女的,並且是個中尉。幹什麼?女軍人問道。我……幫你。許三多像是有點說不清楚。用不著,我拿得動。女軍人告訴他。……我是軍人!我也是……許三多話沒說完,對方笑了,笑得刻薄而又不屑,許三多愣了,他在戰友中間生活了將近五年,這種表情對他實在陌生。他只好把行李慢慢地放下,放在對方的手邊。中尉看起來儘量想溫和一些,她說以後,不要開這種玩笑。許三多呆呆地看著對方上了對面的地鐵,大概是被他氣的,居然一口氣把手上的重物拎了過去。許三多可憐巴巴地看看自己這身時髦的便裝。為了看升旗,許三多在天安門廣場等了一夜。那一夜,他兩次被士兵盤查了證件,每次掏出軍人證的時候,許三多都覺得他的同僚都驚異又有些鄙薄。是啊,他怎麼能穿著這樣一身衣服出現在這樣一個地方?一個國家的清晨終於到了,在沉默與風聲中,他看到護旗兵走過了金水橋,在邁向對面的旗杆。但看升旗的人那天不是太多,或者說很少,許三多孤零零地站在一個角落上。那面旗被甩起來了,在緩緩地上升……許三多靜靜地看著,周圍的人與他一樣表情,都浸透了莊嚴和肅穆。許三多現在覺得:兵,還是該去兵該去的地方。旗升到頂端時,許三多忽然想起他那連長說過,如果把所有為這面旗犧牲過的全排列在這廣場之上,其中肯定得有鋼七連的旗。他忽然之間很想他那連隊。他很奇怪他為什麼眼巴巴地來到這裡。他覺得軍人該做的,就是在旗的周圍,護衛著它,足夠了。一旦想要向它要求和索取,也就失去了自尊。他想。回到賓館的時候,他脫下那身便裝,換上了他的軍裝。轉身,許三多又回到了地鐵的下邊,與昨晚的門可羅雀相比,此時的地鐵站可謂水泄不通。
北京站已經到達,許三多讓著人群下車。突然,身後有人嚷著:哎,當兵的!許三多轉身一看,是一個打扮得時髦但很俗氣的青年女子。幫個忙好不好?幫我把東西拎上去打車,實在有點過沉了。那女子說。許三多二話沒說,幫她拿起那堆採購的東西,其實並不沉,對方似乎是怕掛壞了自己的衣服有損儀容。許三多直起身來的時候,腦子像被什麼忽然刺了一下,他又看了對方一眼,這一眼,他看出來了,她就是昨夜的那個中尉。對方也在同一瞬間認出了他,頓時顯得極為窘迫。你是……昨兒……沒關係。許三多說。他沉默地順著台階往上,他的同伴跟在身邊,終於忍不住搶他手上的東西。她說我自己拿吧。許三多淡淡地把東西挪到另一隻手上。真沒關係,我昨兒也穿著便裝不是?穿了那身就不能光想著自己,有時候是挺累的。可她不再說話,只是隨著他走著。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他感到困惑。他覺得這座城市裡有著太多太多的困惑。隨後,他回到了白溝子,他當兵出來的地方。機步團的大門似乎都沒有變,除了門口又換了一茬的哨兵。值勤官看過許三多的證件後,掩不住有些好奇。他說泄密的話就不用答了,您是什麼兵種?許三多看人的眼神很怪,那是莫名其妙的一股子親熱勁。他說報告,不該說的不要說,只能說我是咱們這練出來的兵。值勤官看他的眼神一下子也親切了許多。他說你小子回娘家還登記個啥?說完對著值班室大聲匯報:班長,有個小子回娘家!順著那條長長的車道,許三多看到周圍仍是特有的整潔和一塵不染。一個班的兵在清理著路邊的植物,邊打量著這位讓他們搞不清楚來路的同仁。車場馬達在轟鳴,幾連整編制的士兵剛從外邊操練回來,那柴油味兒讓許三多聞之精神頓時一振。他一邊走一邊看著,他說清楚他想看什麼,他想看看鋼七連那兩桿招搖堂皇的連旗……他想看看那輛番號701的戰車……他想看這裡的一切……操場上有人在打球……有人在練習單槓大迴環和裝彈……這就是他的鋼七連。他的鋼七連一如往昔,只是物是人非了。許三多愣在旁邊,呆呆地看著。一個值勤兵覺得他穿得不同,忍不住朝他走來。值勤兵說:請問,您……許三多還來不及回答,就被紅三連的指導員在後邊砸了一拳。狗小子,你算是知道回娘家了!紅三連的指導員說:我捶你一兩下子是講客氣了,誰叫你這一走小一年都沒個音訊?你可是老兵啦,這點事還不懂啊?干好干壞總得有個明信片!我那兵在邊防買明信片不方便,信封里塞張樹葉也是個情義啊……許三多只有不停地點頭稱是。指導員顯然還是興奮不已,他說你們鋼七連重新組建你知道嗎?他們幾個領導都不在,我這是代教!這兵,就是你們七連的。他看著旁邊的值勤兵的神情,頗為有點驕傲。他說你們七連沒人性,盡出怪胎!人就得有個人動靜是不是?他好了,一個悶屁崩出去,小一年人間蒸發!崩哪兒去了呢?許三多神秘地拽了他一下,他不想泄露自己的身份。那兵聽的不明白,但他看得清楚,透著機靈也透著牛氣,嚓的一聲就給了許三多一個敬禮:歡迎老前輩回家!我希望您看到咱們這個家跟以前不大一樣!指導員明知新兵都有爭強好勝的心,卻也不能放棄教訓人的機會,他說吹牛皮呢?不就是多兩輛電子偵察車,上個演習場嬌貴得抱蛋老母雞似的?……你以為你們這點基業誰們給打下來的?我告訴你,他喊聲列隊周圍這樹興許就立正了,喊聲開步走這步戰車興許也就答應了……日子久了全通了靈性,這就叫個老兵!許三多的臉騰的一下紅了,他說誇張,太誇張,指導員。紅三連指導員看著他的那一身裝束,心想他可能有事在身,便問道:回來幹啥?許三多笑了笑,說回來看看。想看啥?吱聲。紅三連指導員說,這半年改了不少,我不帶道你還真不認得。可許三多又忽然說:不看啥。指導員只好又是一拳,他說你小子又來了彆扭勁了,那你在這一戳半天,幹嗎?老遠看當是個特務,近了一瞧敢情是你。……我看人……看看人。許三多說。要看誰吧?我給你叫來。許三多囁嚅了半天,說道:……老同志。什麼?紅三連指導員好像沒聽清楚似的。許三多隻好再一次地告訴他:想看看老同志。指導員上下打量了一下許三多,登時就有了些難受,只好回頭去看看那個值勤兵。許三多一下又說不上來那些老同志都是誰。他只是覺得,那些和他一樣,從懂事起就進了軍隊,就在軍營里一起生活訓練,準備著在打仗時把命交給對方的那些人……值勤兵覺得有些糊塗,他說這個團的人,我叫不上名也混得挺臉熟。你得說是誰。而且,我也是個老同志了。許三多差點被他這話嚇了一跳,他打量著他,問你是老同志?值勤兵嗯哪了一聲,他說我是鋼七連第五千一百號兵,鋼七連現在已經出了五千一百五十號兵啦。我當然是老同志。許三多的臉色忽然就認真起來,他看著那個兵,看著那張嫩得發青的臉,忽然沒來由地就是一陣心酸,眼淚就要湧出眼眶。但許三多已經是個不習慣哭泣的人了,他轉了身掉頭走開。惟一能明白他那份心事的大概就是指導員了,他氣得對那兵罵道:你這個新兵蛋子!值勤兵有些不服:我都快復員啦!還叫個蛋子?等你回到家再想起這裡,你就知道為啥叫你新兵蛋子了!然後,追許三多去了。許三多是真的哭了,像是哭回了他的新兵時期。在指導員的屋裡坐了一會,他說:我要見成才。指導員說好好,這就給你見。可細心一想,得,這會見不著,他在草原上你那五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