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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客廳的地方給放上了兩三雙拖鞋,有朋友來,我就喊一聲:“脫鞋!當心我雪亮的地!”

    那個地,原先亮成半個門框的倒影貼在地上,現在給擦成整個房間家具的倒影都在裡面,踏上去有若鏡花水月,一片茵夢湖似的,看了令人愛之不舍。而我,一天一天的計算,還有五天了,還有四天了,還有三天了。

    在走之前,堅持璜和米可不能夠來這幢房子,不要他們來,直到我上了飛機。

    “ECHO,我不愛穿拖鞋,光腳可不可以進來?”

    鄰居甘蒂的女兒奧爾加可憐兮兮的站在客廳外面喊著我。我笑著跑過去把她抱起來,不給她踏到地面,把她抱到長沙發上去放著。她,雙手纏著我的脖子格格的笑個不停。我們兩個人靠著肩坐著,還是半抱到她。

    “記不記得,你小的時候,睡在我床上?”我親親她金色的頭髮,奧爾加用力點頭。

    “那時候,你才五歲,你哥哥七歲,爸爸媽媽要去跳舞,你們就來跟我過夜。記不記得早上我不許你起床,直到我自己睡夠了?”我又問。

    奧爾加格格的又笑,拚命點頭。  

    “你現在幾歲?”我推了她一下。

    “十一歲。”

    “那都七年了?”我說。

    “對嘛!”她說。說著說著,奧爾加拿出一個信封來,抽出兩張照片,說,“這個你帶回去給陳爸爸和陳媽媽,叫他們早點回來看我。”

    我沉默了一下,問她:“你真的還記得他們?”奧爾加慢慢的點頭。

    “那你還記得另外一個人羅?也是我們家的。”我說。她又點點頭。

    “他哪裡去了?”

    “天上。”

    我把下巴頂在奧爾加的頭髮上,輕輕的把她抱在懷裡搖晃。

    “ECHO要走了,你知道吧!”

    小人沒有動,斜過去看她,她含著好滿的一眶眼淚。“來!”我緊緊抱住她,把她靠在我肩上。  

    “來——讓ECHO再給你講一個故事——有關另外一個星球的故事,跟E·T·那種很像的——”

    “聽不聽?”我微笑著把奧爾加推開一點,看住她的大眼睛,又對她鼓勵的笑一笑,這才再把她抱著,一如小時候哄她睡時一樣。

    “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遠得快到月亮那麼遠的地方,有一個民族,叫中國。那兒的人,在古老古老的時代,就懂得天空里所有的星星,也知道用蠶葉的絲,織出美麗的布料來做衣服,在那個國家裡,好多好多的人跟我們這邊一樣,在穿衣、吃飯、唱歌、跳舞、有時候他們會哭,因為悲傷。有時候他們笑,並不一定為了快樂——”

    “你就是中國過來的。”奧爾加輕輕的說。

    “真聰明的孩子——有一年,中國和日本打了好久好久的仗,就在兩邊不再打的時候,一個小嬰兒生了下來,她的父親母親就叫她平,就是和平的意思——那是誰呢?”  

    “你——”奧爾加說,雙手反過來勾在我的頸子上。“對啦!那就是我呀!有一天,中國神跟加納利群島天上的神去開會了,他們決定要那個叫做平的中國女人到島上來認識一個好美麗的金髮女孩子——”

    “我出來啦。”奧爾加仰頭問。

    “聽下去呀——神呢:叫這兩個人去做一——生——一世的好朋友,等到七年以後,才可以分開。親愛的——你,現在我們認識七年滿羅。那個中國神說——噯,中國的回中國去吧,走羅!走羅!還有三天了,不能再賴了。你看E·T,不是也回他的星球去了——”

    奧爾加瞪住我,我輕輕問她:“今晚如果你留下來,可以睡在我的床上,要不要?”

    她很嚴肅的搖搖頭:“你不是說只有七年嗎?我們得當心,不要數錯了一天才好。”

    

    “那我送你回家,先把眼淚擦乾呀!來,給我檢查一下。”

    我們默默的凝視了好一會兒,這才跑到門口去各自穿上鞋子,拉著手,往甘蒂家的方向走去。

    那個孤零零的晚上,為著一個金髮的小女孩,我仰望天空,把那些星月和雲,都弄濕了。

    是的,我們要當心,不要弄錯了日子。

    神說——還有兩天了。

    銀行的那扇門——經理室的,在我又進去的時候被我順手帶上了。坐在米蓋的對面,繳在桌上的是兩張平平的美金本票,而不是一堆亂七八糟的現金。

    “你怎麼變的?”米蓋笑了起來。

    也不講,輕輕嘆了口氣。

    “請你把這兩張支票再換成西幣。”我說。

    “什麼?”

    “想了一下,覺得,留下來也好,台灣那邊不帶去了。”“換來換去已經損失了好多,現在再換回來,憑空虧了一筆,為什麼?”  

    “三年前,我們不是有個約定嗎?你忘了親愛的朋友。”我輕輕說。

    “約定,也不過是兩個人一生中的七天。”米蓋苦笑了一下。

    “而且在十年之後。”我笑著笑著,取了他煙盒裡一支煙,說:“一九九三年,夏天,瑞士。”

    米蓋把頭一仰,笑著傷感:“你看我頭髮都白了。”“那時候,如果不死,我也老了。”我說。

    “沒關係,ECHO,沒關係,我們不是看這些的,我——”

    我把左手向他一伸,那幾顆小鑽鑲成的一圈戒指,就戴在手上,我說:“戴到一九九三年,夏天過後,還給你,就永別了。”

    “在這之前,你還回來嗎?”

    我嘆了口氣,說:“先弄清這些支票,再拿個存摺吧!去弄。”

    外面的朋友,銀行的,很快替我弄清了一切,簽了字,門又被他們識相的帶上了。  

    “我走了。”我站起來,米蓋走到我身邊,我不等他有什麼舉動,把那扇門打開了。

    “我要跟他們告別,別送了。”我向他笑一笑,深深的再看了這人一眼,重重的握了一下手,還是忍不住輕輕擁抱了一下。

    銀行的朋友,一個一個上來,有的握手,有的緊緊的抱住我,我始終笑著笑著。

    “快回來喔,我們當心管好你的錢。”

    我點點頭,不敢再逗留,甩一下頭髮,沒有回頭的大步走出去。背後還有人在喊,是那胖子安東尼奧的聲音——“ECHO,快去快回——”

    第二天清晨,起了個早,開著車子,一家花店又一家花店的去找,找不到想要的大盆景,那種吊起來快要拖到地的鳳尾蕨。

    最後,在港口區大菜場的花攤上,找到了一根長長頭髮披著,好大一盆弔形植物。西班牙文俗稱“錢”的盆景。也算浪漫了,可是比不上蕨類的美。

    我將這盆植物當心的放在車廂里怕它受悶,快快開回家去。  

    當,那棵巨大的盆景被吊在客廳時,一種說不出的生命力和清新的美,改變了整個空房子的枯寂。

    我將沙發的每一個靠墊都拍拍松,把柜子里所有的床單、毛巾、毛氈、桌布拿出來重新摺過,每一塊都摺成豆腐乾一樣整齊,這還不算,將那一排一排衣架的鉤子方向全都弄成一樣的。

    摸摸那個地,沒有一絲灰塵。看看那些空了的書架,它們也在發著木質的微光。

    那幾扇窗,在陽光下亮成透明的。

    我開始鋪自己睡的雙人床、乾淨的床單、毛毯、枕頭、再給上了一個雪白鉤花的床罩。那個大臥室,又給放了一些小盆景。

    最後一個晚上在家中,我沒有去睡床,躺在沙發上,把這半輩子的人生,如同電影一般在腦海中放給自己看——只看一遍,而天已亮了。

    飛機晚上八點四十五分離開,直飛馬德里,不進城去,就在機場過夜。清晨接著飛蘇黎世,不進城,再接飛香港。在香港,不進城,立即飛台灣。

    鄰居,送來了一堆禮物,不想帶,又怕他們傷心,勉強給塞進了箱子。

    捨不得丟掉的一套西班牙百科全書和一些巨冊的西文書籍,早由遠洋漁船換班回台的同胞,先給帶去了台灣。這些瑣事,島上的中國朋友,充分發揮了無盡的同胞愛,他們替我做了好多的事情,跟中國朋友,我們並不傷心分離,他們總是隔一陣就來一次台灣,還有見面的機會。  

    黃昏的時候,我扣好箱子,把家中花園和幾棵大樹都灑了水。穿上唯一跟回台灣的一雙球鞋,把其他多餘的乾淨鞋子拿到甘蒂家去給奧爾加穿——我們尺寸一樣,而且全是平底鞋。

    “來,吃點東西再走。”甘蒂煮了一些米飯和肉汁給我吃,又遞上來一杯葡萄酒。

    “既然你堅持,機場我們就不去了。兩個小孩吵著要去送呢!你何必那麼固執。”

    “我想安安靜靜的走,那種,沒有眼淚的走。”我把盤子裡的飯亂搞一陣,胡亂吃了。

    “給爸爸、媽媽的禮物是小孩子挑的,不要忘了問候他們。”

    我點點頭。這時候,小孩子由海邊回來了,把我當外星人那麼的盯著看。

    “我走了。”當我一站起來時,甘蒂丟掉在洗的碗,往樓上就跑,不說一句話。

    “好吧!不要告別。”我笑著笑著,跟甘蒂的先生擁抱了一下,再彎下身,把兩個孩子各親了一次。

    孩子們,奧爾加,一秒鐘也不肯放過的盯著我的臉。我拉住他們,一起走到牆外車邊上車,再從車窗里伸出頭來親了一陣。  

    “再見!”我說。

    這時,奧爾加追起我的車子來,在大風的黃昏里尖叫著:“你不會回來了——你不會回來了——。”

    在燈光下,我做了一張卡片,放在客廳的方桌上,就在插好了的鮮花邊,寫著:“歡迎親愛的米可、璜,住進這一個溫暖的家。祝你們好風好水,健康幸福。

    ECHO”

    這時候,班琪的電話來了。

    “我們來接你。”“不必,機場見面交車。”

    “箱子抬得動嗎?”“沒有問題。”

    “還有誰去機場送?”“還有買房子的那對夫婦,要交鑰匙給他們。就沒有人了,只你們兩家。”

    “不要太趕,一會見羅!”“好!”

    我坐下來,把這個明窗淨几的家再深深的印一次在心裡。那時候,一個初抵西班牙,年輕女孩子的身影跳入眼前,當時,她不會說西班牙話,天天在夜裡蒙被偷哭,想回台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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