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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琳說,這才叫做生活嘛!熱門音樂大集會,艾琳買好票,興奮的倒數日子——再三天後的晚上,我要去聽我的兒子打鼓——他是一個音樂家,住在好萊塢。
我的日子不再只是下課捏雪人,我的日子也不只是下課泡咖啡館、圖書館,我脫離了那一幢幢方盒子,把自己,交給了森林、湖泊、小攤子和碼頭。
那種四季分明的風啊,這一回,是春天的。
在咖啡館裡,我再度看見了那位“紙人老師”。他的每一個口袋裡都有紙片,見了人就會拿出來同讀。那種折好的東西,是他豐富知識的來源,他的行蹤不出西雅圖。“你還想砍樹嗎?”他笑問著我。
“現在不想了。”我笑說:“倒是湖邊那些水鴨子,得當心我們中國人,尤其是北京來的。”
紙人老師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弄得安靜的咖啡館充滿了假日的氣息。
“北京烤鴨?”他說。
“怎麼樣?我們去中國城吃?”我把桌子一拍。“你不回家嗎?”他說。
“你、我什麼家?都沒家人的嘛!”
於是,紙人也大步走了。在那一次的相聚里,我們不知為什麼那麼喜歡笑,笑得瘋子一般都沒覺得不好意思。噯,都中年了。咦——都中年了嗎?
回到住的地方,做好功課,活動一下僵硬的肩膀,我鋪開信紙,照例寫家書。
寫下:“爸爸、媽媽”這四個字之後,對著信紙發呆,窗外的什麼花香,充滿了整個寂靜的夜。一彎新月,在枝丫里掛著。
我推開筆,口中念念有詞,手指按了好多個數目——電話接通了。
媽媽——我高喊著。
台灣的媽媽喜出望外,連問了好多次——好不好?好不好?
“就是太好了呀!忍不住打電話來跟你講,可以比信快一點。”我快速的說:
“春天來了你都不知道是什麼樣子都是花海哦也不冷了我來不及的在享受什麼時候回來還不知道對呀我是在上課呀也有用功呀不過還來得及做別的事情呀我很好的好得不得了都穿涼鞋了不會凍到別擔心我……”
我先走了
那天我剛進教室才坐下,月鳳衝進來,用英文喊了一句:“我爸爸——”眼睛嘩的一紅,用手蒙住了臉。月鳳平日在人前不哭的。
我推開椅子朝她走去。
“你爸怎麼了?”我問。
“中風。”
“那快回去呀——還等什麼?”
月鳳在美國跟著公公婆婆,自己母親已經過世,爸爸在台北。
說時艾琳進門了,一聽見這消息,也是同樣反應。一時里,教室突然失去了那份歡悅的氣息,好似就要離別了一般。
那一天,我特別想念自己的父母,想著想著,在深夜裡打電話給月鳳,講好一同去訂飛機票,一同走了。畢竟,我還有人子的責任。
就決定走了,不等學期結束。
“什麼哦——你——”阿雅拉朝我叫起來。
“我不能等了。”我說。
“你爸也沒中風,你走什麼?”同學說。
我的去意來得突然,自己先就呆呆的,呆呆的。
快樂的日子總是短促的,躲在心裡的枷鎖不可能永遠不去面對處理。我計劃提早離開美國,回台灣去一個月,然後再飛赴西班牙轉飛加納利群島——去賣那幢空著的房子了。這是一九八六年五月中旬。
學校其實並不小,只是在我們周遭的那幾十個人變成很不安——月鳳要暫時走了,帶走了他們的朋友ECHO阿雅拉和瑞恰原先早已是好朋友,連帶她們由以色列派來美國波音飛機公司的丈夫,都常跟我相聚的。
這匆匆忙忙的走,先是難過了那二十多個連帶認識的猶太朋友。他們趕著做了好多菜,在阿雅拉的家裡開了一場惜別會。
我好似在參加自己的葬禮一般,每一個朋友,在告別時都給了我小紀念品和緊緊的擁抱,還有那一張張千叮萬嚀的地址和電話。
細川慎慎重重的約了月鳳和我,迎到她家中去吃一頓中規中矩的日本菜。我極愛她。
霽聽到我要走,問:“那你秋天再來不來?那時候,我可到華盛頓州立大學去了。”
我肯定以後為了父母的緣故,將會長住台灣。再要走,也不過短期而已。我苦笑著替我的“弟”整整衣領,說:“三姐不來了。”
一個二十歲的中國女孩在走廊上碰到我,我笑向嬌小的她張開手臂,她奔上來,我抱住她的書和人。她說:“可是真的,你要離開我們了?”說著她嗚嗚假哭,我也嗚的哭一聲陪伴她,接著兩人哈哈笑。
奧娃也不知聽誰說的我要走了。請了冷凍工廠的假,帶著那千辛萬苦從南斯拉夫來的媽媽,回到學校來跟我道別。
在班上,除了她自己,我是唯一去過奧娃國家的人。兩人因此一向很親。
巴西的古托用葡萄牙文喚我——姐,一再的說明以後去巴西怎麼找他,在班上,我是那個去過亞馬遜大河的人。在巴西情結里,我們當然又特別些。
傑克中文名字叫什麼我至今不曉得,卻無妨我們的同胞愛。他說:“下回你來西雅圖,我去機場接。”我笑說:“你孤單單給乖乖留著,艾琳是不會欺負你的。別班可說不定。”
伊朗那大哭大笑的女同學留下一串複雜的地址,說:“我可能把孩子放到加州,自己去土耳其會晤一次丈夫。也可能就跟先生園伊朗。你可得找我,天涯海角用這五個地址連絡。”
一群日本女同學加上艾琳,鬼鬼崇崇的,不知在商量什麼。
我忙著打點雜物,東西原先不多,怎麼才五個多月,竟然如此牽牽絆絆。一發心,大半都給放下了,不必帶回台灣——尤其是衣服。
決定要走之後,月鳳比較鎮定了,她去忙她的瑣事。畢竟月鳳去了,台北還有人情禮物不得不周到。她買了好多東西。
就算這樣吧,我們兩人的課還是不願停。
艾琳一再的問:“上飛機前一天的課你們來不來?”我和月鳳都答:“來。”
“一定來?”同學們問。
“一定來,而且交作業。”我說。
艾琳問我,要不要她寫一張證明,說我的確上過她的班級而且認真、用功等等好話。
我非常感謝她的熱忱,可是覺得那實在沒有必要——“我,一生最大的事業,不過是放心而已。”我不再需要任何他人的證明了。
在離開美國四天以前,我在學校老師中間放出了消息——加納利群島海邊花園大屋一幢,連家具出售,半賣半送。七月中旬買賣雙方在那遙遠的地方會面交屋。
幾個老師動了心,一再追問我:“怎麼可能?海景、城市夜景、花園、玻璃花房、菜園,再加樓上樓下和大車庫,才那麼點錢。”
我說:“是可能。當一個人決心要向那兒告別時,什麼價都可能。”
為著賣一幢千萬里之外的房子,我在美國的最後幾天鬧翻了學校十分之一的老師們。
最後,每一個人都放棄了,理由:“我們要那麼遠的房子做什麼?”
我知道賣不成的,可是卻因此給了好幾個美國家庭一場好夢。
要去學校上那對我來說是“最後的一課”的那天,我在桌子上查好生字、做完全本英文文法——包括還沒有教的、整理清所有的上課筆記,再去買了慣例三塊美金的糖果,這才早早開車去了學校。
咖啡館裡圍坐了一桌親愛的同胞手足加同學。我們都是中國人,相見有期。沒有人特別難過。
霽是唯一大陸來的,他凝神坐著,到了認識我快半年的那一天,還說:“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我知當年他在大陸念醫學院時,曾是我的讀者。而今成了我的“弟”呀,還沒弄明白這人生開了什麼玩笑。坐了一會兒,一個中國同學踢了我一腳,悄悄說:“你就過去一下,人家在那邊等你好久了。”
我抬眼看去,那個紙人老師一個人坐在方桌前,面前攤著一堆紙,在閱讀。
我靜悄悄的走向他,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明天走,是嗎?”他笑著。
“明天中午。”我說。
“保持連絡。”他說。
“好。”我說。
我們靜坐了五分鐘,我站了起來,說:“那麼我們說再見了。”
他推開椅子也站了起來,把我拉近,在我的額頭上輕輕一吻。我走了。
霽的接待家庭里的主婦,也是學校的職員唐娜,又跟我換了一個角落,在同樣的學校咖啡館裡話別。我們很少見面,可是看見霽那麼健康快樂的生活在美國,就知道唐娜這一家給了他多少溫暖。
“謝謝你善待他。”我說。
“也謝謝你善待他。”唐娜說。
我們擁抱一下,微笑著分開。我大步上樓,走進那真正屬於我的教室。這一回,心跳加速。
這一回,不再是我到得最早,全班的同學早都到了。我一進門,彼此尖叫。
那個上課寫字的大桌子居然鋪上了台布。在那優雅的桌巾上,滿滿的菜啊——走遍世界吃不到——各國各族的名菜,在這兒為月鳳和我擺設筵席。
“哦——”我嘆了口大氣:“騙子——你們這群騙子,難怪追問我們來不來、來不來。”我驚喜的喊了起來。
“來——大家開始吃——世界大同,不許評分。”
我們吃吃喝喝、談談笑笑、鬧鬧打打的。沒有一句離別的話。至於月鳳,是要回來的。
傑克的蛋糕上寫著月鳳和我的名字。太愛我們了,沒烤對,蛋糕中間塌下去一塊。大家笑他技術遠不夠,可是一塊一塊都給吞下去了,好快。
最後的一課是我給上的,在寫字板上留下了台灣以及加納利群島的連絡地址。這一回,寫下了全名,包括丈夫的姓。同學們才知我原來是葛羅太太,在法律上。
寫著同樣顏色的黃粉筆,追想到第一次進入教室的那一天,我也做著同樣的事情。
時光無情,來去匆匆——不可以傷感呀,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即使千里搭長棚。
下課鐘響起了,大家開始收拾桌子,一片忙亂。阿雅拉沒有幫忙,坐著發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