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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的光陰又一次如同電影一般在眼前緩緩流過,黑白片,沒有聲音的。
看著身邊一個箱子、一個背包、一個手提袋就什麼也不再有了的行李,這才覺得;空空的來,空空的去。帶來了許多的愛,留下了許多的愛。人生,還是公平的。看看手錶,是時候了,我將所有的窗簾在夜色中拉上,除了向海的那面大窗。
我將所有的燈熄滅,除了客廳的一盞,那盞發著溫暖黃光的立燈——迎接米可和璜的歸來。
走吧!鎖上了房子的門,提著箱子,背著背包,往車房走去。
出門的最後一霎間,撿起了一片相思樹的落葉,順手往口袋裡一塞。
向街的門燈,也給開了。
我上車,慢慢把車開到海邊,坐在車裡,看著岸上家家戶戶的燈光和那永不止歇的海浪,咬一咬牙,倒車掉頭,高速往大路開去。
家、人、寶貝、車、錢,還有今生對這片大海的狂愛,全都留下了。我,算做死了一場,這場死,安靜得那麼美好,算是個好收場了。
在機場,把車鑰匙交給班琪和她的丈夫,她收好,又要講那種什麼我老了要養我的話,我喊了她一聲,微微笑著。
璜和米可,收去了那一大串房子鑰匙。在鑰匙上面,我貼好了號碼,一二三四……順著一道一道門,排著一個一個號碼。
“米可,我想你送走了我,一定迫不及待的要進房子裡看看。替你留了一盞燈,吊著一樣你會喜歡的東西在客廳。”我說。
米可說:“我想去打掃,急著想去打掃。”
“打掃什麼?”我不講穿,笑得很耐人尋味,一時里,米可會不過意來。
那時,擴音機里開始播叫;伊伯利亞航空公司零七三飛馬德里班機的乘客,請開始登機——伊伯利亞航空公司零七三飛馬德里——。
“好。”我吸了一口氣,向這四個人靠近。
緊緊的把他們抱在懷裡,緊緊的弄痛人的那種擁抱,抱盡了這半生對於西班牙狂熱的愛。
“走了!”我說。
提起背包,跨進了檢查室,玻璃外面的人群,撲在窗上向我揮手。
檢查的人說:“旅行去嗎?”
我說:“不,我回家去。”
重建家園
那天,其實我們已經走過了那座被棄的紅磚屋。走了幾步,一轉念頭,就往右邊的糙叢里踩進去。
達尼埃和歌妮停下了步子,歌妮喊了一聲:“有蛇!”我也不理她,向著破屋的地方大步走,一面用手撥開茅糙,一面吹口哨。
當我站在破磚破瓦的廢屋裡時,達尼埃也跟了上來。“做什麼?”他說“找找看有沒有東西好撿。”我張望著四周,就知道達尼埃立即要發脾氣了。
這一路下來,由台北到墾丁,開車走的都不是高速公路,而是極有情調的省道,或者根本是些小路。達尼埃和歌妮是我瑞士來的朋友,他們辛苦工作了兩三年,存了錢,專程飛到台灣來看我。而我呢,放下了一切手邊的工作,在春節寒假的時候,陪著他們,開了一輛半舊的喜美車,就出發環島來了。
就因為三個人感情太好,一路住旅館都不肯分開,總是擠在一間。也不睡覺,不然是拚命講話,不然就是在吵架。達尼埃什麼時候會生氣我完全了解。
只要我撿破爛,他就氣。再說,一路下來,車子早已塞滿了我的所謂“寶貝”,很髒的東西。那叫做民俗藝品,我說的。歌妮同意,達尼埃不能妥協。
“快走,糙里都是蚊子。”達尼埃說。
“你看——”我用手往空了的屋頂一指,就在那沒有斷裂的梁下,兩盞細布中國紗燈就吊在那兒。
“太髒了!你還要?”
“是很髒,但是可以用水洗乾淨。”
“不許拿。”達尼埃說。
我跳了幾次,都夠不上它們。達尼埃不幫忙,冷眼看著,開始生氣。
“你高,你跳呀——”我向他喊。他不跳。
四周再張望了一下,屋角有根破竹竿,我拿過來,輕輕往吊著紗燈的細繩打了一下,那一對老燈,就落在我手裡了。樑上嘩嘩的撒下一陣灰塵弄得人滿身都是,達尼埃趕快跳開。
歡喜的觀察了一下那一對燈,除了中國配色的大紅大綠之外,一盞燈寫著個“柯”姓,另一盞寫著“李”姓。
我提著它們向歌妮跑去,她看見我手裡的東西正想快樂的叫出來,一看身後達尼埃不太好看的臉色,很猶豫的只好“呀!”了一聲。
“走,前面有人家,我們討水去沖一衝。”
“算不算偷的?ECHO,是不是偷的?”歌妮悄悄的追著問。我笑著也不答。屋頂都爛了的空房子,大門也沒有,就算偷,也是主人請來的呀!
向人借水洗紗燈,那家人好殷勤的還拿出刷子和肥皂來。沒敢刷,怕那層紗布要破,只有細心的沖沖它們。乾淨些,是我的了。
“待會兒騎協力車回去,別想叫我拿,你自己想辦法!”達尼埃無可奈何的樣子叫著。他一向稱我小姐姐的,哪裡會怕他呢。
那輛協力車是三個人並騎的,在墾丁,雙人騎的那種比較容易租到,我們一定要找一輛三個人的。騎來的時候,達尼埃最先,歌妮坐中間,我最後。這麼一來,在最後面的人偷懶不踩,他們都不知道。
向土產店要了一根繩子,把紗燈掛在我的背後,上車騎去,下坡時,風來了,燈籠就飛起來,好似長了翅膀一樣。土產店的人好笑好笑的對我用台語說:“這是古早新嫁娘結婚時帶去男家的燈,小姐你撿了去,也是馬上會結婚的哦!”歌妮問:“說什麼?”我說:“拿了這種燈說會結婚的。”“那好呀!”她叫起來。達尼埃用德文講了一句:“神經病!”就拚命踩起車子來了。
我們是清早就出發的,由墾丁的“青年活動中心”那邊向燈塔的方向騎,等到餓了,再騎回去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
在一間清潔的小食店裡,我們三個人占了三張椅子,那第四張,當心的放著兩盞看上去還是髒兮兮的燈籠。達尼埃一看見它們就咬牙切齒。
點了蛋炒飯和冷飲。冷飲先來了,我們渴不住,捧著瓶子就喝。
也就在那個時候,進來了另外四個客人,在我們的鄰桌坐下來。應該是一家人,爸爸、媽媽,帶著十五、六歲的一對女兒。
當時我們正為著燈在吵架,我堅持那輛小喜美還裝得下東西,達尼埃說晚上等我和歌妮睡了,他要把燈丟到海里去。進來了別的客人,我們聲音就小了,可是彼此敵視著。恨恨的。
就因為突然安靜下來了,我聽見鄰桌的那個爸爸,用著好和藹好尊重的語調,在問女兒們想吃什麼,想喝什麼。那種說話的口吻。透露著一種說不出的教養、關懷、愛和包涵。
很少在中國聽見如此可敬可親的語氣,我愣了一下。“別吵了,如果你們聽得懂中文,隔壁那桌講話的態度,聽了都是享受,哪裡像我們。不信你聽聽,達尼埃。”我拍打了達尼埃一下。
“又聽不懂。”歌妮聽不懂,就去偷偷看人家,看一眼,又去看一眼。結論是,那個媽媽長得很好看,雖然衣著樸素極了,可是好看。
於是我們三個人一起去偷看鄰桌的四個人。
歌妮會講不太好的英文,達尼埃一句也不會。歌妮又愛跟人去講話,她把身子湊到那一桌去,搭訕起來啦!
那桌的爸爸也聽見了我們起初在講德文,他見歌妮改口講英文,就跟她講起某一年去德國旅行的事情來。說著說著,那桌年輕極了的媽媽,笑著問我:“是三毛嗎?”我欣喜的趕快點頭。
不知道為什麼非常喜歡結交這一家人。他們的衣著、談吐、女兒、氣質,都是我在台灣少見的一種投緣,很神秘的一種親切,甚而有些想明白的跟他們講,想做一個朋友,可不可以呢?
後來,我們開始吃飯,我一直愣愣的看著那兩盞死命要帶回台北的燈籠。我把筷子一放,用德文讀:“我要把這兩盞燈,送給隔壁那桌的一家人。”
“你瘋了!瘋啦!”達尼埃這才開始護起燈來。“沒商量,一定要送,太喜歡他們了。”
“那你一路跟我吵什麼鬼?”達尼埃說。
“要送。他們是同類的那種人,會喜歡的,我在旅行,只有這個心愛的,送給他們。”
當我表示要把燈送給那一家人的時候,他們很客氣的推辭了一下,我立即不好意思起來。覺得自己太唐突了。可是當他們答應收下的時候,我又大大的歡喜了一場。忘了,這只是兩盞髒得要命的老燈籠,還當寶貝去送人呢。
分別的時候,交換了地址,一下發現都住在台北市的南京東路四段,只差幾條巷子就是彼此的家,我又意外的驚喜了一次。
那是我不會忘記的一天——認識了在台北工專教授“工業設計”的賴一輝教授,認識了在實踐家專教授“色彩學”的陳壽美老師,又認識了他們的一對女兒;依縵、依伶。
再驚喜的發現,那些侄女們的兒童書籍——《雅美族的船》、《老公公的花園》、《小琪的房間》,這些書籍里的圖畫,都是陳壽美老師的作品。
為什麼直覺的喜歡了這家人,總算有了一部份的答案——我愛教書的人,我仰慕會畫畫的人。雖然他們是留學美國的,我也很接受。因為在那次旅行之後,我自己也立即要去美國了。那是一九八四年的春節。
在機場揮淚告別了達尼埃和歌妮的第二天,我將衣服丟進箱子,暫別了父母,飛向美國加州去。那時,還在教書的,搶著寒假的時間,再請老同學代課到春假,使我在美國得到了整整六個星期的休息。那一年,因為燃燒性的狂熱投入,使得教書的短短兩個學期中,失去了十四公斤的體重。我猜,大概要停了,不然死路一條。
美國的時候,媽媽打電話來,說,“那個好可愛的妹妹賴依伶,送來了一大棵包心菜,說是去橫貫公路上旅行時買下來的,從來沒有吃過那麼清脆的包心菜。”
丁神父來信,告訴我:“你的朋友賴老師一家帶了朋友來清泉,還給我買了核桃糖。”
我正去信給依伶,她的來信已經埋伏在我的信箱裡了。厚厚的一封,細細小小的字,寫了好多張,又畫了地圖,將她和全家人去橫貫公路旅行的每一個地方都畫了出來。最後,把那些沿途亂丟垃圾的遊客大罵了一頓,又叫我以後寫文章也應該一起來罵。我深以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