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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修費,我西班牙賣了房子夠了,還有一筆定期,再把你們現在太舊了的公寓賣掉。如果有必要,我的新家也可以賣,蓮花也不必了,只養蚊子的。爸爸媽媽,你們苦了一生,理所當然應該在晚年住一幢過得去的房子——。”“我們兩個老人,何必搬呢?將來——聽說內湖的松柏山莊什麼的不錯,最好的養老院了。”
“什麼話,你們住養老院那我靠誰?”我叫了起來。
爸爸突然很快慰,立刻拿出定金,說好第二天再開支票給出售的公司,就定了下來。
爸爸買了一幢新房子,突然而然的,只為了我說:“如果你們進養老院那我靠誰?”
再沒有這句話使父母更高興的了,就因為這樣,他們的內心,不會因為兒女的各自分飛而空虛。
“那你將來、明年、房子好了,就跟我們住了?”“當然嘛,那一幢小樓,不過是我的任性而已呀——現在告訴你們真話了,我哪裡在乎它呢。”我笑了起來。那是一九五年的秋天,那個夜晚的對話。
一九八六年十月我下飛機,全家人都在接,除了爸爸。
處理掉了加納利群島的一切,我換機、換機再換機、換機,一路不停的飛回了台灣。
坐在弟弟的車裡,他遞上來一個信封,是英文的,爸爸漂亮極了的書法,寫著——給我的女兒。
打開來一看,又是英文信,寫著:我親愛的女兒,請你原諒我不能親自來機場接你。過去的一切,都已過去了,切望你的心裡,不要藏著太多的悲傷,相反的,應該仰望美好的未來。
這一次,你在加納利島上處理事情的平靜和堅強,使爸爸深感驕傲。我在家中等著你的歸來。
愛你的父親
我看了,不說什麼,將信放入口袋中去。
知道爸爸不肯在中文裡用這些字,他用英文寫出“親愛的女兒”和“愛你的爸爸”自然而然,而這種出自內心的深情,要他用中文來表達,是很羞澀的。這就是他為什麼去寫英文的道理。
回家了,仍睡父母的舊家。
大睡了一天一夜,起床後正是一個星期天的黃昏。爸爸媽媽等著我醒來,迫不及待的帶著我走向他們的那幢新房子。在一大堆水泥、磚塊、木材的工地上,爸爸指著第十四層樓,對我說:“看見了沒有?左邊那一個陽台,就是我們未來的家。現在我們走上去看裡面,爸爸在地上劃了粉筆印子代表家具和廚櫃的位置。你去看看,你的房間合不合意,我們才開始裝修。明年春天,我們可以搬進去了,計劃做好多好多書架給你放書——。”
我聽著聽著,耳邊傳來了一年以前自己的聲音,在夜色里向爸爸說:“爸爸,你看那棵櫻花,看見沒有,那棵櫻花?”我有一些恍惚,我的小樓、我的睡蓮、我的盆景、書、娃娃、畫、窗外的花簾、室內的彩布、石像、燈、銅器、土壇……“我的家——我的生命”,都在眼前淡去。它們漸行漸遠,遠到了天邊,成為再也看不見的盲點。
我緊緊的拉住媽媽的手,跟她說:“當心,樓梯上有水,當心滑倒。爸爸,你慢慢走,十四樓太高。這個電梯晚上怎麼不開……前面有塊木板,看到了?不要絆了——。”
分別二十年後的中秋節,我站在爸爸媽媽的身邊,每天夜裡去看一次那幢即將成為我們的家。我常常有些恍惚,覺得這一切,都在夢中進行。而另一種幸福,真真實實的幸福,卻在心裡滋長,那份滋味,帶著一種一切已經過去了的辛酸,疲倦、安然的釋放,也就那麼來了。
“我們去你家玩,小姑,好不好?”
小弟的孩子天明、天白叫喊著。
“什麼家?”
“那個嘛!有屋頂花園又有好多梯子的家嘛!帶我們去玩好不好?”
“好呀!不過那只是個去玩玩的地方,可以去澆花。那不再是小姑的家了。”
“那你的家在哪裡?”
“阿一丫、阿娘(註:阿一丫、阿娘是寧波話中祖父、祖母的意思。)住在哪裡,小姑的家就在哪裡。”“不可惜,明天我們就去看它——那個屋頂花園。我們一起去澆水玩好不好?不能賴喔——來,勾勾手指,明天一定去——。”
後 記
對於出書這種事情,其實是沒有太多感覺的。在這遼闊的生活之海里,寫作不過是百分之十的觀照,其他的日子才是真真實實活著的滋味。
我的書,從來沒有請求知名人士寫序的習慣。總是家人說一些話,就算數了。這樣比較簡單。
至於我的母親在她的序里叫我“紙人”。我覺得很有意思。其實比我更紙的人還有很多。
這半年來,健康情形不好,反倒比較用功,共寫了七十多篇,卻並沒有拿出來發表的打算。印成書的,其實只是一系列的“生活大綱”,堅守記錄事實,絕不給人生下定義。母親說,我常會哀叫:“不寫了!不寫了!”又說,這就好比牧童在喊:“狼來了!狼來了!”一般。這倒是實在話。
對於寫字這回事,最不喜歡有人逼。每被人勉強時,就明明看見一隻狼在樹林的邊緣盯住我,於是自然會喊:“狼來羅!”
這一年以後,又會開始大幅度的旅行。前幾年看書看得很起勁,那絕對不是有目的的行為,那是享受。
讀書和旅行,是我個人生命中的兩顆一級星。快樂最深的時光,大半都由這兩件事情中得來。而這種經驗,其實又交雜著一種疼痛,說不明白的。
回想記錄在紙上生活,大概每十年算做一大格,變動總會出現。迫使我想到席慕蓉的一首詩,大意是這樣的:你不必跟我說再見,再見的時候,我已不是當年的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