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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個家裡,三毛的作品很沒有地位,我們也不做假。三毛把別人的書看得很重,每讀好書一冊,那第二天她的話題就是某人如何好,如何精采,逼著家人去同看。這對於我們全家人來說真是苦事一樁,她對家人的親愛熱情,我們消受不了。她一天到晚講書,自以為舉足輕重,其實——。我的外孫女很節儉,可是只要是張曉風、席慕蓉的書籍,她一定把它們買回來。有一回三毛出了新書,拿去請外甥女兒批評指教,那個女孩子盯住她的阿姨說了一聲:“你?”三毛在這件事上稍受挫折。另外一個孫女更有趣,直到前天晚上,才知道三毛小姑嫁的居然不是中國人,當下大吃一驚。這一回三毛也大吃一驚,久久不說話。三毛在家人中受不受到看重,已經十分清楚。

    目前我的女兒回國定居已經十六個月了,她不但國語進步,閩南語也流暢起來,有時候還去客家朋友處拜訪住上兩天才回台北。她的日子越來越通俗,認識的三教九流呀,全島都有。跑的路比一生住在島上的人還多——她開始導遊全家玩台灣。什麼產業道路彎來彎去深山裡面她也找得出地方住,後來再去的時候,山胞就要收她做乾女兒了。在我們這條街上她可以有辦法口袋空空的去實踐一切柴米油鹽,過了一陣去付錢,商人還笑說:“不急,不急。”女兒跟同胞打成一片,和睦相處。我們這幢大廈的管理員一看她進門,就塞東西給她吃。她呢,半夜裡做好消夜一步一步托著盤子坐電梯下樓,找到管理員,就說:“快吃,是熱的,把窗關起來。”她忙得很起勁,大家樂的會頭是誰呀什麼的,只要問她。女兒雖然生活在台北市,可是活得十分鄉土,她說逛百貨公司這種事太空虛,她是夜市里站著喝愛玉冰的人。前兩天她把手指伸出來給我和她母親看,戴的居然是枚金光閃閃的老方戒指,上面寫個大字“福”。她的母親問她:“你不覺得這很土嗎?”她說:“噯,這你們就不懂了。”  

    我想,三毛是一個終其一生堅持心神活潑的人,她的葉落歸根絕對沒有狹窄的民族意識,她說過:“中國太神秘太豐沃,就算不是身為中國人,也會很喜歡住在裡面。”她根本就是天生喜愛這個民族,跟她的出生無關。眼看我們的三小姐——她最喜歡人家這麼喊她,把自己一點一滴融進中國的生活藝術里去,我的心裡充滿了複雜的喜悅。女兒正在品嘗這個社會裡一切光怪陸離的現象,不但不生氣,好似還相當享受雞兔同籠的滋味。她在台北市開車,每次回家都會喊:“好玩,好玩,整個大台北就像一架龐大的電動玩具,躲來躲去,訓練反應,增加韌性。”她最喜歡羅大佑的那首歌——《超級市民》,她唱的時候使任何人都會感到,台北真是一個可敬可愛的大都市。有人一旦說起台北市的人冷淡無情,三毛就會來一句:“哪裡?你自己不會先笑呀?還怪人家。”我的女兒目前一點也不憤世,她對一切現象,都說:“很好,很合自然。”

    三毛是有信仰的人,她非常贊同天主教的中國風俗化,看到聖母馬利亞面前放著香爐,她不但歡喜一大場,還說:“最好再燒些紙錢給她表示親愛。”  

    對於年輕的一代,她完全認同,她自己拒吃漢堡,她吃小籠包子。可是對於吃漢堡的那些孩子,她說:“當年什麼胡瓜、胡蘿蔔、狐仙還不都是外來貨?”我說狐仙是道地中國產,她說:“它們變成人的時候都自稱是姓胡吔!”

    只有年輕的一代不看中國古典文學這一點,她有著一份憂傷,對於宣揚中國文學,她面露堅毅之色,說:“要有台北教會那種傳福音的精神。”

    只述到這裡,我的女兒在稿紙旁邊放了一盤寧波土菜“搶蟹”——就是以青蟹加酒和鹽浸泡成的,生吃。她吃一塊那種我這道地寧波人都不取入口的東西,寫幾句我的話。

    我看著這個越來越中國化的女兒,很難想像她曾經在這片土地上消失過那麼久。現在的她相當自在,好似一輩子都生存在我們家這狹小的公寓裡一樣。我對她說:“你的適應力很強,令人欽佩。”她笑著睇了我一眼,慢慢的說:“我還可以更強,明年改行去做會計給你看,必然又是一番新天新地。”

    序二:我有話要說

    繆進蘭  

    看見不久以前《中時晚報》作家司馬中原先生的夫人吳唯靜女士《口中的丈夫》那篇文章,我的心裡充滿了對於吳唯靜女士的了解和同情。這篇文章,真是說盡了做為一個家有寫書人這種親屬關係的感受。

    我的丈夫一向沉默寡言,他的職業雖然不是寫作,可是有關法律事務的訟訴,仍然離不開那支筆。他寫了一輩子。

    我的二女兒在公共場所看起來很會說話,可是她在家中跟她父親一色一樣,除了寫字還是寫字,她不跟我講話。他們都不跟我講話。

    我的日子很寂寞,每天煮一頓晚飯、擦擦地、洗洗衣服,生活在一般人眼中看來十分幸福。我也不是想抱怨,而是,好不容易盼到丈夫回家來了,吃完晚飯,這個做父親的就把自己關到書房裡面去寫公事。那個女兒也回到她房間裡去寫字、寫字。

    他們父女兩人很投緣——現在。得意的說,他們做的都是無本生意,不必金錢投資就可以賺錢謀生。他們忘了,如果不是我照顧他們的生活起居,他們連柴也沒得燒。其實我就是三毛的本錢。當然她爸爸也是我。

    以前她寫作,躲回自己的公寓裡去寫。我這媽媽每天就得去送“牢飯”。她那鐵門關得緊緊的,不肯開,我就只好把飯盒放在門口,悽然而去。有時第二天、第三天去,那以前的飯還放在外面,我急得用力拍門,只差沒哭出來。她寫作起來等於生死不明。這種情形,在國外也罷了,眼不見為淨。在台灣,她這麼折磨我,真是不應該。  

    說她不孝順嘛,也不是的,都是寫作害的。

    人家司馬中原畢竟寫了那麼多書。我的女兒沒有寫什麼書,怎麼也是陷得跟司馬先生一樣深,這我就不懂了。有很多時候她不寫書,可是她在“想怎麼寫書”:她每天都在想。問她什麼話,她就是用那種茫茫然的眼光來對付我。叫她回電話給人家,她口裡答得很清楚:“知道了。好。”可是她一會兒之後就忘掉了。夜間總是坐在房裡發呆,燈也不開。

    最近她去旅行回來之後,生了一場病,肝功能很不好,反而突然又發痴了。我哀求她休息,她卻在一個半月里寫了十七篇文章。現在報紙張數那麼多,也沒看見刊出來,可是她變成了完全不講一句話的人。以前也不大跟朋友交往,現在除了稿紙之外,她連報紙也不看了。一天到晚寫了又寫。以前晚上熬夜寫,現在下午也寫。電話都不肯聽。她不講話叫人焦急,可是她文章里都是對話。

    她不像她爸爸口中說的對於金錢那麼沒有觀念,她問人家稿費多少毫不含糊。可是她又心軟,人家給她一千字兩百台幣她先是生氣拒絕的,過一下想到那家雜誌社是理想青年開的,沒有資金,她又出爾反爾去給人支持。可是有些地方對她很客氣,稿費來得就多,她收到之後,亂塞。找不到時一口咬定親手交給我的,一定向我追討。她的確有時把錢交給我保管,但她不記帳,等錢沒有了,她就說:“我不過是買買書,怎麼就光了,奇怪!”  

    對於讀者來信,我的女兒百分之九十都回信。她一回,人家又回,她再回,人家再來,雪球越滾越大,她又多了工作,每天大概要回十七封信以上。這都是寫字的事情,沉默的,她沒有時間跟我講話。可是碰到街坊鄰居,她偏偏講個不停。對外人,她是很親愛很有耐性的。

    等到她終於開金口了,那也不是關心我,她在我身上找資料。什麼上海的街呀弄呀、舞廳呀、跑馬場呀、法租界英租界隔多遠呀、梅蘭芳在哪裡唱戲呀……都要不厭其詳的問個不休。我隨便回答,她馬上抓住我的錯誤。對於杜月笙那些人,她比我清楚。她這麼懷念那種老時光,看的書就極多,也不知拿我來考什麼?她甚至要問我洞房花燭夜是什麼心情,我哪裡記得。這種寫書的人,不一定寫那問的題材,可是又什麼都想知道。我真受不了。

    我真的不知道,好好一個人,為什麼放棄人生樂趣就鑽到寫字這種事情里去。她不能忍受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可是她那顛顛倒倒的二十四小時不是比上班的人更苦?我叫她不要寫了、不要寫了,她反問我:“那我用什麼療飢?”天曉得,她吃的飯都是我給她弄的,她從來沒有付過錢。她根本胡亂找個理由來搪塞我。有時候她也叫呀——“不寫了、不寫了。”這種話就如“狼來了!狼來了”,她不寫,很不快樂,叫了個一星期,把門砰一關,又去埋頭髮燒。很複雜的人,我不懂。  

    對於外界的應酬,她不得已只好去。難得她過生日,全家人為了她訂了一桌菜,都快出門去餐館了,她突然說,她絕對不去,怕吵。這種不講理的事,她居然做得出來。我們只有去吃生日酒席——主角不出場。

    這一陣她肌腱發炎,背痛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還哭了一次。醫生說:“從此不可伏案。”她說:“這種病,只有寫字可以使我忘掉令人發狂的痛。”她一字一痛的寫,一放筆就躺下沉默不語,說:“痛得不能專心看書了,只有寫,可以分散我的苦。”那一個半月十七篇,就是痛出來的成績。我的朋友們對我說:“你的女兒搬回來跟你們同住,好福氣呀。”我現在恨不得講出來,她根本是個“紙人”。紙人不講話,紙人不睡覺,紙人食不知味,紙人文章里什麼都看到,就是看不見她的媽媽。

    我曉得,除非我飛到她的文章里也去變成紙,她看見的還只是我的“背影”。

    現在她有計劃的引誘她看中的一個小侄女——我的孫女陳天明。她送很深的書給小孩,鼓勵小孩寫作文,還問:“每當你的作文得了甲上,或者看了一本好書,是不是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那個被洗腦的小孩拚命點頭。可恨的是,我的丈夫也拚命點頭。  

    等到這家族裡的上、中、下三代全部變成紙人,看他們不吃我煮的飯,活得成活不成。

    你從哪裡來

    當我站在註冊組的櫃檯前翻閱那厚厚一大疊課程表格時,已經差不多知道自己那種貪心的欲望為何而來了。

    我儘可能不再去細看有關歷史和美術的課程,怕這一頭栽下去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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