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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要走了,再過幾分鐘。”他一隻手拉住我,一隻手在提包里翻出筆和紙來。我沒有掙扎,他就放了。
這時,咖啡座的茶房好有禮貌的上來,說要打烊了。其實,我根本不想走,我只是胡說。
我們付了帳,換了一把人行道上的長椅坐下來,沒有再說什麼話。
“這裡,你看,是一塊透明的深藍石頭。”不知亞蘭什麼地方翻出來的,對著路燈照絡我看,圓餅乾那麼大一塊。“是小時候父親給的,他替我鑲了銀的絆扣,給我掛在頸子上的。後來,長大了,就沒掛,總是放在口袋裡。是我們民族的一種護身符,我不相信這些,可是為著逝去父親的愛,一直留在身邊。”他將那塊右頭交給了我。
“怎麼?”我不敢收。
“你帶著它去,相信它能保護你。一切的邪惡都會因為這塊藍寶而離開你——包括你的憂傷和那神經質的胃。好吧?替我保管下去,直到我們再見的時候。”
“不行,那是你父親給的。”
“要是父親看見我把這塊石頭給了你——一個值得的人,他會高興的。”
“不行。”
“可以的,好朋友,你收下了吧。”
“才三天,見面三次。”
“傻孩子,時光不是這樣算的。”
我握住那塊石頭,仰臉看著這個人,他用手指在我唇上輕輕按了一下,有些苦澀的微笑著。
“那我收了,會當心,永遠不給它掉。”我說。“等你再見到我的時候,你可以還給我,而後,讓我來守護你好不好?”
“不知道會不會再見了,我——浪跡天涯的。”“我們靜等上天的安排,好嗎?如果他肯,一切就會成全的。”
“他不肯。”
“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很早以前,就知道的,蒼天不肯……”我有些哽咽,撲進他懷裡去。
他摸摸我的頭髮,又摸我的頭髮,將我抱在懷裡,問我:“胃還痛不痛?”
我搖搖頭,推開他,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
“要走了,你今天早班飛機。”
那時候,已是清晨四點多,清道夫一個一個在街上出現了。
“我送你回旅館。”
“我要一個人走,我想一個人走一走。”
“在這個時間,你想一個人去走一走?”
“我不是有了你的星石嗎?”
“可是當我還在你旁邊的時候,你不需要它。”
在他旁邊慢慢的走起來。風吹來了,滿地的紙屑好似一群蒼白的蝴蝶在夜的街道上飛舞。
“放好我的地址了?”
我點點頭。
“我怎麼找你?”
“我亂跑的,加納利島上的房子要賣了,也不會再有地址,台灣那邊父母就要搬家,也不知道新地址,總是我找你了。”“萬一你不找呢?”
“我是預備不找你的了。”我嘆了口氣。
“不找?”
“不找。”
“那好,我等,我也可以不走,我去改班機。”“你不走我走,我去改班機。”我急起來了,又說“不要等了,完了就是完了,你應該感激才是,對不對?你自己講的。剛才,在我撲向你的那一霎間,的確對你付出了霎間的真誠。而時間不就是這樣算的嗎?三天,三年,三十年,都是一樣,這不是你講的?”說著說著我叫了起來。“ECHO——”
“我要跑了,不要像流氓一樣追上來。我跟你說,我要跑了,我的生活秩序里沒有你。我一講再見就跑了,現在我就要講了,我講,再——見,亞蘭——再見——。”
在那空曠的大街上,我發足狂奔起來,不回頭,那種要將自己跑到死的跑法,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我轉彎,停下來,抱住一根電線桿拚命的咳嗽。
而豪華的馬德里之夜,在市區的中心,那些十彩流麗的霓虹燈,兀自照耀著一切有愛與無愛的人。而那些睡著了的,在夢裡,是哭著還是笑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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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由馬德里航向加納利群島的那兩個半小時中,我什麼東西都咽不下去。鄰座的西班牙同胞和空中小姐都問了好多次,我只是笑著說吃不下。
這幾年來日子過得零碎,常常生活在哪一年都不清楚,只記得好似是一九八四年離開了島上就沒有回去過,不但沒有回去,連島上那個房子的鑰匙也找不到了。好在鄰居、朋友家都存放著幾串,向他們去要就是了。
那麼就是三年沒有回去了。三年內,也沒有給任何西班牙的朋友寫過一封信。
之所以不愛常常回去,也是一種逃避的心理。加納利群島上,每一個島都住著深愛我的朋友,一旦見面,大家總是將那份愛,像洪水一般的往人身上潑。對於身體不健康的人來說,最需要的就是安靜而不是愛。這一點他人是不會明白的。我常常叫累,也不會有人當真。
雖然這麼說,當飛機師報告出我們就要降落在大加納利島的時候,還是緊張得心跳加快起來。
已是夜間近十點了,會有誰在機場等著我呢?只打了電話給一家住在山區鄉下的朋友,請他們把我的車子開去機場,那家朋友是以前我們社區的泥水匠,他的家好大,光是汽車房就可以停個五輛以上的車。每一回的離去,都把車子寄放在那兒,請他們有空替我開開車,免得電瓶要壞。這一回,一去三年,車子情況如何了都不曉得,而那個家,又荒涼成什麼樣子了呢?
下了飛機,也沒等行李,就往那面大玻璃的地方奔去。那一排排等在外面的朋友,急促的用力敲窗,叫喊我的名字。
我推開警察,就往外面跑,朋友們轟一下離開了窗口向我湧上來。我,被人群像球一樣的遞來遞去,泥水匠來了、銀行的經理來了,電信局的局長來了,他們的一群群小孩子也來了,直到我看見心愛的木匠拉蒙那更胖了的笑臉時,這才撲進他懷裡。
一時里,前塵往事,在這一霎間,湧上了心頭,他們不止是我一個人的朋友,也曾是我們夫婦的好友。“好啦!拿行李去啦!”拉蒙輕輕拍拍我,又把我轉給他的太太,我和他新婚的太太米雪緊緊的擁抱著,她舉起那新生的男嬰給我看,這才發覺,他們不算新婚,三年半,已經兩個孩子了。
我再由外邊擠進隔離的門中去,警察說:“你進去做什麼?”我說:“我剛剛下飛機呀!進去拿行李。”他讓了一步,我的朋友們一衝就也沖了進去,說:“她的脊椎骨有毛病,我們進去替她提箱子——。”警察一直喊:“守規矩呀!你們守守規矩呀……”根本沒有人理他。
這個島總共才一千五百五十八平方公里,警察可能就是接我的朋友中的姻親、表兄、堂哥、姐夫什麼的,只要存心拉關係,整個島上都扯得出親屬關係來。
在機場告別了來接的一群人,講好次日再連絡,這才由泥水匠璜槓著我的大箱子往停車場走去。
“你的車,看!”璜的妻子班琪笑指著一輛雪白光亮的美車給我看,夜色里,它像全新的一樣發著光芒。他們一定替我打過蠟又清洗過了。
“你開吧!”她將鑰匙交在我手中,她的丈夫發動了另外一輛車,可是三個女孩就硬往我車裡擠。
“我們先一同回你家去。”班琪說,我點點頭。這總比一個人在深夜裡開門回家要來得好。而那個家,三年不見了,會是什麼樣子呢?
車子上了高速公路,班琪才慢慢的對我說:“現在你聽了也不必再擔心了,空房子,小偷進去了五次,不但門窗全壞了,玻璃也破了,東西少了什麼我們不太清楚,門窗和玻璃都是拉蒙給你修的。院子裡的枯葉子,在你來之前,我們收拾了二十大麻袋,叫小貨車給丟了。”
“那個家,是不是亂七八糟了?”我問。
“是被翻成了一場浩劫,可是孩子跟我一起去打掃了四整天,等下你自己進去看就是了。”
我的心,被巨石壓得重沉沉的,不能講話。
“沒有結婚吧?”班琪突然問。
我笑著搖搖頭,心思只在那個就要見面的家上。車子離開了高速公路,爬上一個小坡,一轉彎,海風撲面而來,那熟悉的海洋氣味一來,家就到了。
“你自己開門。”班琪遞上來一串鑰匙,我翻了一下,還記得大門的那一隻,輕輕打開花園的門,眼前,那棵在風裡沙沙作響的大相思樹帶給了人莫名的悲愁。
我大步穿過庭院,穿過完全枯死了的糙坪,開了外花園的燈,開了客廳的大門,這一步踏進去,那面巨大的玻璃窗外的海洋,在月光下撲了進來。
璜和班琪的孩子衝進每一個房間,將這兩層樓的燈都給點亮了。家,如同一個舊夢,在我眼前再現。
這哪裡像是小偷進來過五次的房子呢?每一件家具都在自己的地方等著我,每一個角落都給插上了鮮花,放上了盆景,就是那個床吧,連雪白的床罩都給鋪好了。
我轉身,將三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各親了一下,她們好興奮的把十指張開,給我看,說:“你的家我們洗了又洗,刷了又刷,你看,手都變成紅的了。”
我們終於全部坐下來,發現一件銀狐皮大衣不見了,我說沒有關係,真的一點也不心痛。在沙發上,那個被稱為阿姨的ECHO,拿出四個紅封套來,照著中國習俗,三個女兒各人一個紅包——她們以前就懂得這個規矩,含笑接下了。至於送給班琪的一個信封,硬說是父母親給的。長輩賜,小輩不可辭。班琪再三的推讓,我講道理給她聽,她才打開來看了。這一看嚇了一大跳,硬是不肯收。我親親她,指著桌上的鮮花和明亮的一切,問她:“你對我的情,可以用鈔票回報嗎?收下吧,不然我不心安。”
璜——泥水匠的工作收入不穩定,是有工程才能賺的。班琪因此也外出去替人打掃房子貼補家用,而三個寶愛的女兒,夫婦倆卻說要培植到大學畢業。他們不是富人,雖說我沒有請他們打掃、他們自動做了四整天,這份友誼,光憑金錢絕對不可能回報。不然,如果我踏進來的是一幢鬼屋一樣的房子,一定大哭去住旅館。
班琪不放心我一個人,說:“怕不怕?如果怕,就去睡我們家,明早再回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