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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太太呀!可是大家還是叫我南施。”
我們拉著手跑到南施父母的餐館裡去,張媽媽見了我也是緊緊的擁抱著。在這個小島上,中國同胞大半經營餐旅業,大家情感很親密,不是一盤散沙。
“南燕呢?”問起南施的妹妹,才知南燕正去了台灣,參加救國團的夏令營去了。
“三年沒有消息,想死你了,都不來信。”張媽媽笑得那麼慈愛,像極了我的母親。我纏在她身上不肯坐下來。“房子賣了。”我親一下張媽媽。才說。
“那你回台灣去就不回來了。”南施一面給我倒茶水一面說。
“不回來對你最好,‘所有的書’——中文的,都給你。”知道南施是個書痴,笑著睇了她一眼。
南施當然知道我的藏書。以前,她太有分寸,要借也不敢借的,這一回我說中文書是她的了,她掐住小強的手臂像要把小強掐斷手一樣欣喜若狂。
“那麼多書——全是我的了?”南施做夢似的恍惚一笑。我為著她的快樂,自己也樂得眼眶發熱。
張伯伯說:“那怎麼好,那怎麼好?太貴重了,太貴重了——”
我看著這可親可敬的一家人,想到他們身在海外那麼多年,尚且如此看重中國的書籍,那種渴慕之心,使我恨不能再有更多的書留下來送給他們。
那天中午,當然在張伯伯的餐館午飯,張伯伯說這一頓不算數,下一次要拿大海碗的魚翅給我當麵條來吃個夠。
城內的朋友不止中國同胞,我的女友法蒂瑪,接受了全部的西班牙文的書籍和一些小瓶小碗加上許許多多荷西自己做框的圖畫。
“你不難過嗎?書上還有荷西的字跡?”法蒂瑪摸摸書,用著她那含悲的大眼睛凝望著我。
我不能回答,拿了一支煙出來,卻點不著火柴,法蒂瑪拍一下用她的打火機點好一支煙遞上來。我們對笑了一笑,然後不說話,就坐在向海的咖啡座上,看落日往海里跌進去。“想你們,怎麼老不在家?回來時無論多晚都來按我的門鈴,等著。ECHO。”
把這張字條塞進十九號鄰居的門fèng里,怕海風吹掉,又用膠帶橫貼了一道。
我住二十一號。
我的緊鄰,島上最大的“郵政銀行”的總經理夫婦是極有愛心的一對朋友,他們愛音樂,更愛書籍。家,是在布置上跟我最相近的,我們不止感情好,古文化上最最談得來的也是他們。假日他們絕對不應酬的,常常三個人深談到天亮,才依依不捨的各自去睡。這一趟回來總也找不著人,才留了條子。
那個留了字條的黃昏,瑪利路斯把我的門鈴按得好像救火車,我奔出去,她也不叫我鎖門,拉了我往她的家裡跑,喊著:“快來!克里斯多巴在開香檳等你。”
一步跨進去,那個男主人克里斯多巴的香檳酒塞好像配音似的,波一下給彈到天花板上去。
我們兩家都是兩層樓的房子,親近的朋友來了總是坐樓下起居室,這回當然不例外。
“對不起,我們不喜歡寫——信。”舉杯時三個人一起叫著,笑出滿腔的幸福。他們沒有孩子,結婚快二十年了,一樣開開心心的。
談到深夜四點多,談到我的走。談到這個很對的選擇,他們真心替我歡喜著。
“記不記得那一年我新寡?晚上九點多停電了,才一停,你們就來拍門,一定拉我出去吃館子,不肯我一個人在家守著黑?”我問。
“那是應該的,還提這些做什麼?”瑪利路斯立刻把話撥開去。
“我欠你們很多,真的;如果不是你們,還有甘蒂一家,那第一年我會瘋掉。”
“好啦!你自己討人喜歡就不講了?天下孀婦那麼多,我們又不是專門安慰人的機構——。”瑪利路斯笑起來,抽了一張化妝紙遞過來,我也笑了,笑著笑著又去擤鼻涕。“我走了,先別關門,馬上就回來——”我看了看鐘,一下子抽身跑了。
再跑到他們家去的時候,身上斜背了好長一個奈及利亞的大木琴,兩手夾了三個半人高的達荷美的羊皮鼓,走不到門口就喊:“快來接呀——抬不動了,克里斯多巴——”
他們夫婦跑出來接,克里斯多上是個樂器狂,他們家裡有鋼琴、電子琴,吉他、小提琴,大提琴、笛子、喇叭,還有一支黑管加薩克斯風。
“這些樂器都給你們。”我喊著。
“我們保管?”“不是,是給你們,永遠給的。”
“買好不好?”“不好。”“送的?”“對!”“我們就是沒有鼓。”克里斯多巴眼睛發出了喜悅的閃光,將一個鼓往雙腳里一夾,有板有眼的拍打起來。“謝了!”瑪利路斯上來親我一下,我去親克里斯多巴一下,他把臉湊過來給我親,手裡還是砰砰的敲。“晚安!”我喊著。“晚安!明天再來講話。”他們喊著。我跑了幾步,回到家中去,那邊的鼓聲好似傳遞著消息似的在叫我:“明天見!明天見!”
沒有睡多久,清早的門鈴響了三下,我披了晨衣在夏日微涼的早晨去開門,門口站著的是我以前幫忙打掃的婦人露西亞。
“呀——”我輕叫了起來,把臉頰湊上去給她親吻。露西亞並不老,可是因為生了十一個孩子,牙齒都掉了。
當初並沒有請人打掃的念頭,因我太愛清潔,別人無論如何做都比不上我自己,可是因為同情這位上門來苦求的露西亞,才分了一天給她,每星期來一次。她亂掃的,成績不好。每來一次,我就得分一千字的稿費付給她。“太太,聽說你房子賣了,有沒有不要的東西送給我?”
我沉吟了一下,想到她那麼多成長中的女兒,笑著讓她進來,拿出好多個大型的垃圾筒塑膠袋,就打開了衣櫃。“儘量拿,什麼都可以拿,我去換衣服。不要擔心包包太多,我開車送你回去。”說完了我去浴室換掉睡衣,走出來時,看見露西亞手中正拿了一件荷西跟我結婚當天穿的那件襯衫。
我想了幾秒鐘,想到露西亞還有好幾個男孩子,就沒有再猶豫,反而幫她打起包裹來。
“床單呢?窗簾呢?桌布呢?”她問。
“那不行,講好是留給新買主的,露西亞你也夠了吧?”我看著九大包衣物,差不多到人腰部那麼高的九大包,就不再理她了。
“那鞋子呢?”她又問。
“鞋子給甘蒂的女兒奧爾加,不是你的。”
她還在屋內東張西望,我一不忍心將熨斗、燙衣架和一堆舊鍋給了她,外加一套水桶和幾把掃帚。
“好啦!沒有啦!走吧,我送你和這批東西回去。”
我們開去了西班牙政府免費分配給貧戶的公寓。那個水準,很氣人,比得上台北那些高價的名門大廈。露西亞還是有情的人,告別時我向她說不必見面了,她堅持在我走前要帶了先生和孩子再去看我一次,說時她眼睛一眨一眨的,浮出了淚水。她的先生,在失業。
送完了露西亞,我回家,拿了銅船燈、羅盤、船的模型、一大塊沙漠玫瑰石和一塊荷西潛水訓練班的銅浮雕去了鎮上的中央銀行。
那兒,我們沙漠時的好朋友卡美洛在做副經理。他的親哥哥,在另一個離島“蘭沙略得”做中央銀行分行的總經理。這兩兄弟,跟荷西親如手足,更勝手足,荷西的東西,留給了他們。
“好。嫂嫂,我們收下了。”
當卡美洛喊我嫂嫂時,我把他的襯衫用力一拉,也不管是在銀行里。一霎間,熱鬧的銀行突然靜如死寂。“快回去,我叫哥哥打電話給你。”
我點點頭,向他要了一點錢,他也不向我討支票,跑到錢櫃裡去拿了一束出來,說要離開時再去算帳,這種事也只有對我,也只有這種小鎮銀行,才做得出來。沒有人講一句話。
“那你坐飛機過來幾天嘛!孩子都在想你,你忘了你是孩子的教母了?”卡美洛的哥哥在一個分機講,他的太太在另一個分機講,小孩子搶電話一直叫我的名字。
“我不來——。”
想到荷西的葬禮,想到事發時那一對從不同的島上趕了去的兄弟,想到那第一把土拍一下撒落在荷西棺木上去時那兩個兄弟哭倒在彼此身上的回憶,我終於第一次淚如雨下,在電話中不能成聲。
“不能相見,不能。再見了,以後我不會常常寫信。”“ECHO,照片,荷西的放大照片,還有你的,寄來。”我掛下了電話,洗了一把臉,躺在床上大喘了一口氣。那時候電話鈴又響了。
“ECHO,你只來了一次就不見了,過來吃個午飯吧,我煮了義大利麵條,來呀——。”
是我的瑞士鄰居,坐輪椅的尼各拉斯打來的。他是我親愛的瑞士弟弟達足埃的爸爸,婚娶四次,這一回,他又離了婚,一個人住在島上。
去的時候,我將家中所有的彩陶瓶子都包好了才去,一共十九個。
“這些瓶子,你下個月回瑞士時帶去給達尼埃和歌妮,他們說,一九八七年結婚。這裡還有一條全新的沙漠掛氈,算做結婚禮物。尼各拉斯,你不能賴,一定替我帶去喔。”“他們明年結婚,我們幹什麼不一起明年結婚呢?ECHO,我愛了你好多年,你一直裝糊塗?”
“你醉了。”我卷了一叉子麵條往口裡送。
“沒有醉,你難道還不明白我嗎?”尼各拉斯把輪椅往我這邊推,作勢上來要抱我。
“好啦你!給不給人安心吃飯!”我凶了他一句,他就哭倒在桌子邊。
那一天,好像是個哭喪日。大家哭來哭去的,真是人生如戲啊!
“那你什麼時候有空呢?”我問班琪。
“忙的是你呀!等你來吃個飯,總是不來,朋友呀,比我們土生土長的還要多——。”她在電話里笑著說。“我不是講吃飯的事情,我在講過入你名下的東西,要去辦了,免得夾在房子過戶時一起忙,我們先去弄清楚比較好。”“什麼東西?”
“汽車呀!”
電話那邊沉默了好一會兒,我知道班琪家只有一輛汽車,他們夫婦都做事,東奔西跑的就差另一輛車子,而他們買不起,因為所有的積蓄都花在蓋房子上去了。
“ECHO,那我謝了。你的車跑了還不到四萬公里,新新的,還可以賣個好價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