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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著的車子必須來個大轉彎才能回頭,我看了一下左邊的寬度,估計得倒一次車才能全轉。我看一下右邊,右邊樹下那塊牌子又告訴我——停車場。那個停車場一輛車也沒有,雨水中平平坦坦的。那就向右轉好了,不必倒車,一個大彎就可以改方向了。那時,我念著父母,又急。
好,發動車了,加足馬力,駕駛盤用力一扭,馬兒跳了出去,是匹好馬。
不過一秒鐘吧,我聽見不算大聲的一種衝擊聲,然後我發現——車窗外面不是雨水,而是一整片大水在我四周。車子在沉——是在沉,的確在沉。在沉——。
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不驚慌,我根本莫名其妙,我以為自己進入了一種夢境。這不可能是真的。
車子還在沉,四面部是大水、大水。
我一定在做夢。
那時小弟帶了他的全家人往他的車子去,夜寒,大家擠在傘下埋著頭疾走。就在那時候,侄女天明三歲,她一回頭,看見小姑的車子沉入“停車場”中去。她說:“小姑——”手中一朵jú花一指。
這一來,正往自己車去,也帶著妻女的大弟聽見了,猛一回頭,忙丟掉了雨傘就往池塘水裡跑。這都是外面發生的事情。事後說的。
我無聲無息在水中慢慢消失。
我仍然在對自己說:“這一定是在做夢。”
這時,水滲進車子裡來了,水快速的浸過我的膝蓋,水凍醒了我的夢,我又對自己說:“我正在死,原來是這種死法——真是浮生如夢。”
就算是夢中吧,也有求生的本能,我用力推開被水逼住的車門,用力推,車門開了,水淹過了我。我不張口。我踩到椅背上去。我露出水面了,我看見四周有科學館、藝術館,還有那向我遠遠奔來的大弟弟。
“救命呀——”這才不必要的尖叫起來。
大弟拖我,我又不肯被救了,說了一聲:“我的皮包。”又鑽進水中去摸皮包。
等到我全身滴水站在地上時,開始跟大弟激辯:“明明是個停車場,怎麼突然會變成一個大水塘?我問你,這是什麼鬼?”
這時候家人都來圍觀啦!弟說:“你——難道不知道這裡有個池塘啊?”我儘可能不使牙齒打抖,說:“是剛剛變出來的,存心變出來淹死我的,從來沒有什麼池塘的,這是奇幻人間電視劇——。”
爸爸當時立即指揮:“妹妹和弟弟回去——全身濕的受不起這種凍。有小孩子的也都快回去。媽媽坐別人的車也回去。這個車,明早請人來吊——。”
我捨不得我的馬兒,一定要跟它共患難,我堅守現場,不願離開,不但不離開,硬逼家人快快去打電話,請修車廠立即就來救馬。
那種情形下,弟弟們也不肯走了。爸爸說:“要有理智,這種大雨里,都得回去,況且大家都淋濕了,快快給小孩們回去泡熱水。”
在那個攝氏六度的冬夜裡,爸爸和我苦等吊車來,弄到清晨三點半,馬被救起來了。
我只差一點就跟那兩位見義勇為的吊車好手跪下叩頭。中國同胞真好真好。我不是說爸爸。
過了幾小時,我才真正弄懂了。
那是個真真實實的水池,以前就在的,偶爾水池裡還有朵蓮花什麼的。我身上滿布的浮萍也是真正的浮萍,不是幻象。那天下大雨,水池在夜間我停車時已經漲滿了水,所以,看上去就成了一塊平坦的地。再有那麼一個神經病,就把“停車場”這塊牌子給擱到水池邊上去。
來停車的台北人,全不上當,很小心的避開這片告示,停得遠遠的,不會見山就是山。
然後,來了一個回國教書的土包子,很實心的一個“初戀台北人”,就相信了那塊牌子,把車恰好停在牌下。過了兩小時,自願落水。
“這是一次教訓,你可懂了吧?”爸爸說:“在台北做人,不要太相信你的眼睛。斑馬線上是壓死人的地方,好味陰花生是送你到陰間去的,賓館請你進去休息不是真正休息,馬在此地是用來殺雞的!”
我說:“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那次之後,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有個金面的人來對我說:“誰叫你看見別人夫妻吵架就去多管閒事呢,自己功力全無,還弄神弄鬼替人去解。結果人家夫妻被你解好了,你自己擔去了他人的劫難——落到水中去。”
家人後來說:“如果不是天明回頭得早,過兩秒鐘你的車子可能完全沒頂,水面又會合起來。我們絕對不會想像你在水底,總以為你突然開車先走了,也沒講一聲;這種事在你做出來很平常,不會奇怪。於是我們擠一擠就上別人的車回家,三天以後再報失蹤。你呢——在水底泡著呢——。”我說:“放心,會來託夢的。”
後來夢中金面人又來了,說:“舍掉你的長髮吧,也算應了一劫。”夢醒,將頭髮一把剪成國中女生。等我過了數月,經過新竹一間廟,突然看見夢中金面人原來是尊菩薩。沉思了一會兒,我跪了下去,心裡發了一個大願,這個願,終生持續下去,直到天年了結,不會改變。
至今還是擁有一匹愛馬,跟我的馬兒情感很深很密,共享人間快樂,又一同創造了許多在此沒有講出來的故事。我又想,那一次,應該可以請求“國家賠償”,怎麼沒有去法院呢?那個沒有去,是人生角度取捨問題,沒法說了。
我要回家
那一年我回台灣來九個月。
當時手邊原先只有一本新書打算出版,這已經算是大工作了,因為一本書的誕生不僅僅表示印刷而已。
雖然出版社接手了絕大部分的工作,可是身為作者卻也不能放手不管。那只是出一冊書——《傾城》。
後來與出版社談了談,發覺如果自己更勤勞些,還可以同時再推出另兩本新書——《談心》以及《隨想》。這兩本書完全沒有被放在預期的工作進度里,尤其是《隨想》,根本就得開始寫,而愚昧的我,以為用功就是積極,竟然答應自己一口氣出三本書。這種痴狂叫做絕不愛惜身體的人才做得出來。
也是合該有事,小丁神父也在同時寫完了他的另一本新書——《墨西哥之旅》——後來被我改成《剎那時光》的那十二萬字英文稿,也交到我的手中。我又接下了。一共四本書,同時。
也是在那個時期里,滾石唱片公司與我簽了合同,承諾要寫一整張唱片的歌詞。
我快快的寫好了好多首歌詞去,滾石一首也沒有接受——他們是專家,要求更貼切的字句,這一點,我完全同意而且心服,製作人王新蓮、齊豫在文字的敏鏡度上夠深、夠強、夠狠、夠認真,她們要求作品的嚴格度,使我對這兩個才女心悅誠服。她們不怕打我回票。我自己也不肯懶散,總是想到腦子快炸掉了還在力求表現。常常,一個句子,想到五百種以上的方式,才能定稿,而我就在裡面拚。
於是我同時處理四本書、一張唱片,也沒能推掉另外許多許多瑣事。
就在天氣快進炎熱時,我愛上了一幢樓中樓的公寓,朋友要賣,我傾盡積蓄將那房子買了上來。然後,開始以自己的心意裝修。
雖然房子不必自己釘木板,可是那一燈一碗、那布料、椅墊、床罩、窗簾、家具、電話、書籍、擺設、盆景、拖鞋、冰箱、刀、匙、杯、筷、灶、拖把……還是要了人的命和錢。
雪球越滾越大,我管四本書,一張唱片、一個百事待舉的新家,還得每天回那麼多封信,以及響個不停的電話和飯局。
我的心懷意志雖然充滿了創造的喜悅與狂愛,可是生活也成了一根繃得快要斷了的弦。
就在這種水深火熱的日子裡,摯友楊淑惠女士得了腦癌住進台大醫院,我開始跑醫院。
沒過十天,我的母親發現辱癌,住進榮民總醫院,這兩個我心摯愛的人先後開刀,使我的壓力更加巨大,在工作和醫院中不得釋放。
也許是心裡再也沒有空白,我捨棄了每天只有四小時的睡眠,開始翻出張愛玲所有的書籍,今生第二十次、三十次閱讀她——只有這件事情,使我松馳,使我激賞,使我忘了白日所有的負擔和責任。
於是,我活過了近三個月完全沒有睡眠的日子。那時,幾次開車幾乎出事,我停止了開車,我放棄了閱讀,可是我不能放下待做的文稿。我在絞我的腦汁,絞到無汁可絞卻不能放棄。
我睜著眼睛等天亮,惡性失眠像鬼一樣占住了我。我開始增加安眠藥的份量,一顆、三顆、七顆,直到有一夜服了十顆,而我不能入睡。我不能入睡,我的腦傷了,我的心不清楚了,我開始怕聲音,我控制不住的哭——沒有任何理由。歌詞出不來、書出不來、家沒有修好,淑惠正在死亡的邊緣掙扎,媽媽割掉了部分的身體……
我不能睡覺、我不能睡、不能睡不能睡。
有一天,白天,好友王恆打電話給我,問我鋼琴到底要不要,我回說我從來沒有想買鋼琴。王恆說:“你自己深夜三點半打電話來,把我們全家人吵醒,叫我立即替你去找一架琴。”
我不記得我打過這種電話。
又有一天,女友陳壽美對我說:“昨天我在等你,你失約了沒有來。”我問她我失了什麼約,她說:“你深夜一點半打電話給我,叫我帶你去醫院打點滴,你講話清清楚楚,說不舒服,跟我約——”
我不記得我做過這種事。
連續好幾個朋友告訴我,我托他們做事,都在深夜裡去吵人家,我不承認,不記得。
有一天早晨,發覺水瓶里插著一大片萬年青,那片葉子生長在五樓屋頂花園的牆外,我曾想去剪,可是怕墜樓而沒有去。什麼時候我在深夜裡爬上了危牆把它給摘下來了?我不記得——可是它明明在水瓶里。
那一天,淑惠昏迷了,醫生說,就要走了,不會再醒過來。我在病房中抱住她,貼著她沉睡的臉,跟她道別。出來時,我坐在台大醫院的花壇邊埋首痛哭。
我去不動榮民總醫院看媽媽,我想到爸爸黃昏回家要吃飯——我得趕回家煮飯給爸爸吃。我上了計程車,說要去南京東路四段,車到了四段,我發覺我不知自己的家在哪裡,我知道我是誰,可是我不會回家。
我在一根電線桿邊站了很久很久,然後開始天旋地轉,我在街上嘔吐不停。後來看見育達商職的學生放學,突然想起自己已經修好的公寓就在附近,於是我回了自己的家,翻開電話簿,找到爸爸家的號碼,告訴爸我忙,不回他們家中去,我沒說我記憶喪失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