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拉閱讀上一章

第24頁

    這一家人,以後就由最小的依伶,十五歲吧,跟我通起信來。

    休息了六個星期,忘不了學校和學生,急急趕了回來,務必教完了下學期才離開。我日日夜夜的改作業,人在台北,卻沒有去賴家探望。他們體恤我,連依伶都不叫寫信了。那個學期沒能教完,美國的醫生叫我速回加州去開刀。我走了,搬出了教職員宿舍,搬去母親借我住的一幢小公寓去。把書籍安置妥當,和心愛的學生道了再見。

    媽媽的公寓在台北市民生東路底的地方,叫做“名人世界”,二十三坪,夠住了。我一個人住。

    鄰居,很快的認識了,左鄰、右舍都是和藹又有教養的人。不很想走,還是抱著衣服,再度離開台灣到美國去。“家”這個字,對於我,好似從此無緣了。

    在美國,交不到什麼朋友,我拚命的看電視,一直看到一九八四年的年底。

    “當我知道隔壁要搬來的人是你的時候,將我嚇死了!”少蓉,我的緊鄰,壓著胸口講話。我嘻嘻的笑著,將她緊緊的一抱,那時候,我們已經很熟了。我喜歡她,也喜歡她的先生。

    “名人世界”的八樓真是好風好水,鄰居中有的在航空公司做事,有的在教鋼琴,有的教一女中,有的在化工廠做事。有的愛花,有的打網球,李玉美下了班就寫毛筆字。這些好人,都知道我的冰箱絕對是真空的,經過我的門口,食物和飲料總也源源不絕的送進來“救濟難民”。  

    我的家——算做是家吧,一天一天的好看起來,深夜到清晨也捨不得睡的,大廈夜班的管理員張先生,見了我總是很痛惜的說:“昨天我去巡夜,您的燈又是開到天亮,休息休息呀!身體要緊。”他講話的語氣,我最愛聽。

    我不能休息,不教書了,寫作就來,不寫作時,看書也似搶命。

    住在那幢大樓里,是快樂的,我一直對父母說:“從管理員到電梯裡的人,我都喜歡。媽媽,如果我拚命工作存錢,這個公寓就向你和爸爸買下來好不好?”他們總是笑著說:“你又絕對不結婚,也得存些錢養老。媽媽爸爸的房子給小孩子住也是天經地義的,安心住著,每天回家來吃晚飯才是重要,買房子的事不要提了。”

    每天晚上,當我從父母家回到自己的公寓去時,只要鑰匙的聲音一響。總有那個鄰居把門打開,喊一聲:“三毛!回來了嗎?早點睡喔!”

    我們很少串門子,各做各的事情,可是,彼此又那麼和睦的照應著。

    “名人世界”里真的住了一個我敬愛的名人——孫越,可是很少看見他。一旦見了,歡天喜地。  

    我的朋友,由大樓一路發展出去,街上賣水果的、賣衣服的、賣杯子的、賣畫的、賣書的。小食店的,自動洗衣店的、做餃子的、改衣服的,藥房、茶行、金店、文具……都成了朋友,三五日不見,他們就想念。

    我不想搬家,但願在台灣的年年月月,就這麼永遠的過下去。

    “三毛姐姐:我們快要搬家了,是突然決定的。那天,媽媽和我到延吉街附近去改褲子,看見一家四樓的窗口貼著‘出售’的紅紙,我們一時興起,上去看了一下,媽媽立即愛上了那幢房子。回來想了一夜,跟爸爸商量後,就去付了定金,所以我們現在的家就要賣了。如果你不來看一下我們的小樓和屋頂花園,以後賣掉就看不到了,如果你能來——”

    看著依伶的信時,已是一九八五年的二月了,正好在墾丁相識一年之後。這一年,常常想念,可是總也沒好意思說自己想去,他們那方面呢,怕我忙,不敢打擾,都是有教養的人,就那麼體恤來體恤去的,情怯一面。

    看了信,我立即撥電話過去,請問可不可以當天晚上就去賴家坐一下?那邊熱烈的歡迎我,約好在一家書店的門口等。我從父母家吃過晚飯,才走三分鐘,就看見了依伶的身影。  

    再走三分鐘,走到一排排如同台北市任何一種灰色陳舊的公寓巷子裡,就在那兒,依伶打開了樓下公用的紅門,將我往四樓上引。

    那兒,燈火亮處,另外三張可親的笑臉和一雙拖鞋,已經在等著我了。

    進門的那一零間,看見了柔和的燈光、優雅的竹簾、盆景、花、拱門,很特別的椅子、鋼琴、書架、魚缸、彩色的靠墊……目不暇給的美和溫暖,在這一間客廳里發著靜靜的光芒。

    來不及坐下來,壽美將我一拉拉到她的臥室去,叫我看她的窗。即使在夜裡,也看到,有花如簾,有花如屏,真的千百朵小紫花,垂在那面窗外。

    “來看你的紗燈,”依縵對我說。我們通過曲折的拱門之外,穿過廚房、走到多出來的一個通道,有寬寬的窗台,那兩盞燈,並掛在許多盆景里,而我的右手,一道木製的樓梯,不知通向哪兒?

    “上去嗎?”我喊著,就往上跑。

    四樓的上面啊,又是一幢小樓,白色的格子大窗外,是一個如假包換的小花園。

    我在哪裡?我真的站在一幅畫的面前,還是只不過一場夢?  

    花園的燈打開了,我試試看走出去,我站在紅磚塊鋪的院子中間,面四周的牆、花壇、明明鹿港的風景。一叢叢蕨類糙和一切的花果,散發著一種野趣的情調,而一切能爬牆的植物,貼著紅磚牆往上野野而自由的生長著。有花,又有花,垂到地面。我摸摸樹葉,發覺不是在一個夢裡,我活活的看見了台北市中這神秘的一角,它竟然藏在一條巷子裡!就在父母家幾步路外的巷子裡。

    “看這棵櫻花。”壽美說。

    我抬起頭來,在那凸出的花壇里,一棵落盡了葉子的櫻花,襯著台北市灰暗的天空。它那麼高,那麼驕傲而自信的生長著,它,那棵櫻花樹,好似在對我說話,它說:“我是你的,我將是你的,如果你愛我。”

    那一刻,當我看見了櫻花的一刻,我的心裡受到了巨大的衝擊和感動,我突然明白了上天冥冥的安排——在墾丁開始。

    那個夜晚,當我終於和賴家的人,很自然又親密的坐下來喝茶時,我捧著杯子,怯怯的問:“你們真的決定不住這兒了?”

    他們看上去傷感又歡欣。他們說,付了定金的那幢比較大,也有屋頂小樓和花園,他們決定了,很不舍,可是決定搬了。  

    “有沒有買主了?這一幢?”

    “有,還是你間接的朋友呢,說是林雲大師的弟子,說你們見過面的。還有另外兩家人也來看過了,刊登賣屋的GG是在《國語日報》上的——我們喜歡這份報。”

    “那位我間接的朋友,付了定金沒有?”我說。“這兩天來付。”

    “那我——那我——”我結結巴巴起來。

    “三毛,我們絕對沒有賣你房子的意思,我們只是請你來看一看,因為要搬家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心很亂。一下子飛快的想了很多事情。

    “可不可以給我四天的時間?可不可以向對方拖一拖?可不可以告訴我價格?可不可以——。”我急著問,他們好似很不安,怕我錯會是向我賣房子似的。

    那夜,告別了這家可愛可親的人,想到墾丁的偶遇,想到那和和樂樂的家庭氣氛,想到他們的教養和親切,想到這份“和氣”充滿的屋子,想到這就是接著了一份好風水,想到那棵櫻花樹……我突然想哭。吹著台北市冷冷的夜風,我想,在這失去了丈夫的六年半里,在這世界上,居然還出現了一樣我想要的東西,那麼我是活著的了。我還有愛——愛上了一幢小樓,這麼一見鍾情的愛上了它,心裡隱隱的知道,裡面沒有後悔。  

    回到“名人世界”,我碰到了教鋼琴的林老師,她熱烈的招呼我,我也說不出話來,只是恍恍惚惚的對她微笑又微笑。

    都夜深了,進了溫馨的屋子,拿起電話來就往父母家裡撥。接電話的是爸爸。

    “爸爸,我有事求你——”

    “你一定要答應,我一生沒有求過你,爸爸,你一定要答應我,我——”我越說越大聲。

    接電話的爸爸,突然聽見這種電話,大概快嚇死了。我猜,他一定以為我突然爆發出來要去結婚,不然什麼事情會用這種口氣呢?

    “什麼事?妹妹?”媽媽立即搶過了電話。

    “媽媽——我看到了一幢房子,我一定要它,媽媽,對不起,我要錢,我要錢……”

    “你慢慢講啊——不要哭嘛——要不要我馬上過來?你不要哭呀——。”  

    “一幢房子,有花的,我想要,媽媽,請你答應我——。”“看上了一幢房子?也不必急呀!明天你來了再講嘛,電話里怎麼講呢?你這麼一哭怎麼睡覺呢?明天媽媽一定聽你的,慢慢講——”

    “可是我的錢都在西班牙呀,媽媽,我要錢我要錢我現在就要錢——。”

    “要錢大家可以想辦法,你不要哭呀——。”

    “那你一時也沒有那麼一筆錢,我們怎麼辦嘛!?”“你那麼堅持,明天爸爸媽媽同你一起去看,是不是依伶、依縵家的那幢呢?”

    “是——我要。你們看不看我都要定了,可以先去貸款,再叫西班牙銀行匯過來,不然我——。”

    “不要急嘛!嚇死人了!你聽話,不要激動,洗一個熱水澡,快快去睡,明天——。”  

    “什麼明天?媽媽,你親眼看到的,我什麼都沒有真心要過,現在我要了而我一時沒有你們一時也拿不出來那我急不急呢西班牙那邊是定期的還要等期滿,那我——。”“妹妹,你安靜、安靜,爸爸有存款,你不要急成這種樣子,安靜下來,去吃安眠藥。爸爸這點錢還有,答應你,不要心亂,去睡覺。不過爸爸還是要去看過。”爸爸在分機講話,我聽見了,大聲抽了一口氣,說了一個:“好”,又講:“對不起。”

    “爸爸,你看那棵櫻花,你看。”

    爸爸站在賴家的小樓門口,探頭向院子裡看了一看,和藹的說:“看見了!看見了!”

    他哪裡看見什麼花呢,他看見的是女兒在戀愛的一顆心。

    爸爸媽媽初見賴老師、壽美、依縵。而依伶,因為送包心菜去過,是認識的。爸爸媽媽喜歡上了這家人。其實,兩家人很像。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已經是最後一章了 »

第24頁

你剛剛閱讀到這裏

返回
加入書架

返回首頁

書籍詳情 返回我的書架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