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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一大柜子的繡花床單,為什麼——”
“三毛,睡吧!不要有小心眼,睡吧!”
我知道自己是個心胸狹小的人,忍住不說話才不會禍從口出,只好不許自己回嘴了。
夜間在睡夢裡有人敲我的頭,我驚醒了坐起來,卻是小大衛哭兮兮的站在我面前。
“要上廁所,嗚——”
“什麼?”我瞌睡欲死,半跌半爬的領他去洗手間。“媽媽呢?”我輕輕問他。
“睡覺。”
“好,你乖,再去睡。”輕輕將他送到房門口,推進去。
“戴克拉,我要喝水。”小紅帽又在沙發上坐了起來。“你是小紅帽,不會去找祖母?來,帶你去喝水,廁所上不上?”
服侍完兩個孩子,睡意全消。窗外的大海上,一輪紅日正跳一樣的出了海面。
輕手輕腳起床,把咖啡加在壺裡,牛油、果醬、辱酪都搬出來,咖啡杯先在桌上放齊,糖、牛奶也裝好。再去地上睡,婆婆已經起床了。
“母親早!天冷,多穿些衣服。”
婆婆去洗手間,趕快進去替她鋪好床,這時小黛比也起來了,再上去替她穿衣。
“去喝牛奶,戴克拉來鋪床。”
“你們吵什麼,討厭!”地上賴著的荷西翻身再睡。“我不要牛奶,我要可可。”
“好,先吃麵包,我來沖可可。”
“我不吃麵包,在家裡我吃一碗麥片。”
“我們沒有麥片,明天再吃,現在吃麵包。”
“我不要,嗚,我不要!”小紅帽哭了。
“哎!吵什麼呢!黛比,你不知道弟弟要睡嗎?”二姐穿了睡衣走出來怒眼相視,再對我點點頭道了早安。“早!”姐夫也起來了。再一看,荷西也起來了,趕快去收地鋪。
把地鋪、黛比的床都鋪好,婆婆出洗手間,姐姐進去,我是輪不到的了。
“母親,喝咖啡好嗎?麵包已經烤了。”
“孩子,不用忙了,我喝杯茶,白水煮一個蛋就可以。”“荷西,請你把這塊烤好的麵包吃掉好嗎?”
“嘿嘿,不要偷懶欺負先生,我要的是火腿荷包蛋和桔子水。”
正要煮茶、煮蛋、煮火腿,房內大衛哭了,我轉身叫黛比:“寶貝,去看看你弟弟,媽媽在廁所。”
婆婆說:“隨他去,這時候醒了,他不會要別人的,隨他去。”
正要隨他去,二姐在廁所里就大叫了:“三毛,拜託你去院子裡收褲子,大衛沒得換的不能起床了。”
飛快去收完褲子,這麵茶正好滾了,火腿蛋快焦了,婆婆己笑眯眯的坐在桌前。
“姐夫,你喝咖啡好嗎?”
“啊!還是給我一罐啤酒,再煮一塊小魚吧!”“什麼魚?”我沒有魚啊!
“隨便什麼魚都行!”
“荷西——”我輕輕喊了一聲荷西,婆婆卻說:“三毛,我的白水蛋要煮老了吧!還沒來。”
我在廚房撈蛋,另外開了一罐沙丁魚罐頭丟下鍋,這時二姐披頭散髮進來了:“三毛,熨斗在哪裡?這條褲子沒有幹嘛!”
替二姐插好熨斗,婆婆的蛋,姐夫的魚都上了桌,二姐卻在大叫:“三毛,麻煩你給大衛煮一點麥片,給我烤一片辱酪麵包,我現在沒空。”
“麥片?我沒有預備麥片。”我輕輕的說。
“這種很方便的東西,家裡一定要常備,巧克力糖倒是不必要的。算了,給大衛吃餅乾好了。”婆婆說。“沒——沒有餅乾。”
“好吧!吃烤麵包算了。”二姐在房內喊,我趕快去弄。
早餐桌上,荷西、姐夫和婆婆,在商量到哪裡去玩,二姐挾了穿整齊的小孩出來吃飯。
“三毛,你好了嗎?你去鋪鋪床,我還沒有吃飯沒有化妝呢!這小孩真纏人。”
鋪好了姐夫姐姐的床,各人都已吃完早餐,我趕快去收碗,拿到廚房去沖洗。
“三毛,你快點,大家都在等你。”
“等我?”我吃了一驚。
“快啊!你們這些女人。”
“車子太擠,你們去玩,我留下來做中飯。”
“三毛,不要耍個性,母親叫你去你就去。”
“那中飯在外面吃?”我渴望的問。
“回來吃,晚點吃好嗎?”婆婆又說。
“好,我去刷牙洗臉就來。”
“三毛,你一個早上在做什麼,弄到現在還沒梳洗。”荷西不耐煩的催著。
“我在忙哪!”忍著氣分辯著。
“忙什麼!我們大家都吃最簡單的,小孩子們連麥片都沒得吃,也不知你昨天瞎買了兩大箱什麼吃的。”“荷西,他們是臨時出現的,我買東西時只想到母親,沒想到他們會來。”
“走吧!。”他下樓去發動車子,我這邊趕快把中午要吃的肉拿出來解凍,外面喇叭已按個不停了。
擠進車子后座,大家興高采烈,只有我,呆呆的望著窗外往後倒的樹木。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沒有一個人問我沙漠逃難的情形,沒有一句話問我們那個被迫丟掉了的家。婆婆沒有問一聲兒子未來的職業,更沒有叫我們回馬德里去,婆婆知道馬德里付了一半錢的房子,而今荷西沒有了收入,分期付款要怎麼付,她不聞不問。她、姐姐、姐夫,來了一天了,所談的不過是他們的生活和需求,以及來度假的計劃。我們的愁煩,在他們眼裡,可能因為太明顯了,使得他們親如母子,也不過問,這是極聰明而有教養的舉動。比較之下,中國的父母是多麼的愚昧啊!,中國父母只會愁孩子凍餓,恨不能把自己賣了給孩子好處。
開車兜風,在山頂吃冰淇淋,再開下山回來已是下午一點了。我切菜洗菜忙得滿頭大汗,那邊卻在喝飯前酒和下酒的小菜。
將桌子開好飯,婆婆開始說了:“今天的菜比昨天咸,湯也沒有煮出味道來。”
“可能的,太匆忙了。”
“怕匆忙下次不跟去就得了。”
“我可沒有要去,是荷西你自己叫我不許耍個性——”“好啦!母親面前吵架嗎?”姐夫喝了一聲,我不再響了。
吃完飯,收下盤碗,再拚命的把廚房上下洗得雪亮,已是下午四點半了。走出客廳來,正要坐下椅子,婆婆說:“好啦,我就是在等你空出手來,來,去烤一個蛋糕,母親來教你。”
“我不想烤,沒有發粉。”
“方便得很的,三毛,走,我們開車去買發粉。”二姐興沖沖的給我打氣。
我的目光乞憐的轉向荷西,他一聲不響好似完全置身事外。我低著頭去拿車子鑰匙,為了一包發粉,開十四公里的路,如果不是在孝順的前提之下,未免是十分不合算的事。
蛋糕在我婆婆的監督下發好了,接著馬上煮咖啡,再放杯子,全家人再度喝下午咖啡吃點心,吃完點心,進城去逛,買東西,看商店,給馬德里的家族買禮物,夜間十點半再回來。我已烤好羊腿等著飢餓的一群,吃完晚飯,各自梳洗就寢,我們照例是睡地上,我照例是一夜起床兩次管小孩。
五天的日子過去了,我清早六時起床,鋪床,做每一份花色不同的早飯,再清洗所有的碗盤,然後開始打掃全家,將小孩大人的衣服收齊,泡進肥皂粉里,拿出中午要吃的菜來解凍,開始洗衣服,晾衣服。這時婆婆們全家都已經出門觀光,濕衣服晾上,開始燙乾衣服,衣服燙好,分別掛上,做中飯,四菜一湯,加上小孩子們特別要吃的東西,樓下車子喇叭響了,趕快下去接玩累了的婆婆。冷飲先送上,給各人休息;午飯開出來,吃完了,再洗碗,洗完碗,上咖啡,上完咖啡,再洗盤子杯子,弄些點心,再一同回去城裡逛逛;逛了回來,晚飯,洗澡,鋪婆婆的床,小黛比的沙發,自己的地鋪,已是整整站了十六小時。
“荷西。”夜間我輕輕的叫先生。
“嗯?”
“他們要住幾天?”
“你不會問?”
“你問比較好,拜託你。”我埋在枕頭裡幾乎嗚咽出來。“不要急,你煩了他們自然會走。”
我翻個身不再說話。
我自己媽媽在中國的日子跟我現在一色一樣,她做一個四代同堂的主婦,整天滿面笑容。為什麼我才做了五天,就覺得人生沒有意義?
我是一個沒有愛心的人,對荷西的家人尚且如此,對外人又會怎麼樣?我自責得很,我不快樂極了。
我為什麼要念書?我念了書,還是想不開;我沒有念通書本,我看不出這樣繁重的家務對我有什麼好處。我跟荷西整日沒有時間說話,我跟誰也沒有好好談過,我是一部家務機器,一部別人不丟銅板就會活動的機器人,簡單得連小孩子都知道怎麼操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