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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克里斯滿房沒有刊登出來的那些心理上的文稿和他的年紀,我禁不住深深的難過起來。
“是這樣的,克里斯,你的那本小書已經寄到台灣去了,他們說可以譯成中文,預付版稅馬上匯來了,是電匯我的名字,你看,我把美金換成西幣,黑市去換的,我們還賺了——”
在克里斯的床邊,我將那一包錢放在他手裡。說著說著這事變成了真的,自己感動得很厲害,克里斯要出中文書了,這還了得。
克里斯氣色灰敗的臉一下子轉了神色,我知他心裡除了病之外還有焦慮,這種金錢上的苦難是沒有人能說的,這幾日就算他不病也要愁死了。
他摸摸錢,沒有說話。
“請給我部分的錢去付七天的住院費——”我跌在他身邊去數錢。
數錢的時候,克里斯無力的手輕輕摸了一下我的頭髮,我對他笑笑,斜斜的睇了他一眼。
克里斯又發了一次燒,便慢慢的恢復了。
那幾日我不大敢去醫院,怕他要問我書的事情。我在克里斯的房內再去看他的稿件,都是打字打好的,那些東西太深了,文字也太深,我看不太懂。他寫了一大堆。
沒幾日,我去接克里斯出院,他瘦成了皮包骨,走路一晃一晃的,腰仍是固執的挺著。
“什麼素別再吃啦!給你換鮮雞湯吧!”我笑著說,順手將一塊做好的豆腐倒進雞湯里去。
克里斯坐在老太太旁邊曬太陽,一直很沉靜,他沒有問書的事情,這使我又是心虛了。
後來我便不去這家人了。不知為什麼不想去了。
那天傍晚門鈴響了,我正在院中掃地,為著怕是鄰居來串門子,我脫了鞋,踮著腳先跑去門裡的小玻璃洞裡悄悄張望,那邊居然站著克里斯,那個隨身的大背包又在身上了。
我急忙開鎖請他進來,這兒公車是不到的,克里斯必是走來的,大病初癒的人如何吃得消。他的頭髮什麼時候全白了。
“快坐下來,我給你倒熱茶。”我說。
克里斯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微微笑著,眼光打量著這個客廳,我不禁赧然,因為從來沒有請他到家裡來過。“這是荷西。”他望著書桌上的照片說。
“你也來認識一下他,這邊牆上還有——”我說。那個黃昏,第一次,克里斯說出了他的過去。
“你就做過這件事?”我沉沉的問。
“還不夠罪孽嗎?”他嘆了口氣。
二次世界大戰時,克里斯,學心理的畢業生入了納粹政府,戰爭最後一年,集中營里的囚犯仍在做試驗,無痛的試驗。
一個已經弱得皮包骨的囚犯,被關進隔音的小黑房間一個月,沒有聲音,不能見光,不給他時間觀念,不與他說話,大小便在裡面,不按時給食物。
結果,當然是瘋了。
“這些年來,我到過沙摩阿、斐濟、加州、加納利群島,什麼都放棄了,只望清苦的日子可以贖罪,結果心裡沒法平靜——”
“你欠的——”我嘆了口氣說。
“是欠了——”他望著窗外的海,沒有什麼表情。“不能彌補,不能還——”
“有沒有親人?”我輕輕的問。
“郭太太她們——”接著他又說:“她們日子也清苦,有時候我們的收入混著用。”
“克里漸,這次病好不要去下冰了,再找謀生的方法吧!”我急急的衝口而出。
克里斯也沒有驚訝我這句話,只是呆望著他眼前的茶杯發楞。
“你的書,不是印著五十萬冊已經售出了嗎?版稅呢?”我很小心的問。
“那只是我謀生的小方法。”克里斯神情黯然的笑笑,“其實一千本也沒賣出去,出版商做GG,五十萬本是假的——”
“那些較深的心理方面的文稿可以再試著發表嗎?”“試了五十多次,郵費也負擔不起了——”
“你想不想開班教英文——”我突然叫了起來,“我來替你找學生——”
“讓我先把你的債還完,南部下星期又可以工作了,他們付得多——”
“克里斯,別開玩笑,那不是我的錢——”
他朝我笑了笑,我的臉刷一下熱了起來。
克里斯坐了一會兒說是要走,問明他是走路來的,堅持要送他。
知道克里斯只為了研究的興趣殘酷的毀過另一個人的一生,我對他仍是沒有惡感。這件事是如此的摸觸不著,對他的厭惡也無法滋長,我只是漠然。
他們家,我卻是真不去了。
過了好一陣,我收到一封信,是丟進我門口的信箱來的,此地有信箱而郵差不來,所以我從沒有查看信箱的習慣,也不知是擱了多久了。
“ECHO,我的朋友,跟你講了那些話之後,你是不是對我這個人已有了不同的看法。本來我早已想離開這個島的,可是十年來與郭太太們相依為命,實是不忍心丟下高年的她們遠走。
你為了我的病出了大力,附上這個月所剩的五千元,算做第一期的債款。
出書是你的白色謊話,在我病中給了我幾天的美夢和希望,誰也明白,我所寫的東西在世上是沒有價值的。
我很明白為什麼你不大肯再來家裡,你怕給我壓力,事實上,就算是在金錢上回報了你,你所施給我的恩情,將成為我另一個十字架,永遠背負下去。
我也不會再去煩你,沒有什麼話可說,請你接受我的感謝!克里斯上”
我握著那五千塊錢,想到克里斯沒法解決的生活和兩位清苦的老太太,心中執意要替他找學生教英文了。
世上的事情本來便是恩怨一場,怎麼算也是枉然,不如叫它們隨風而去吧!
那天早晨我騎車去小城,在那條街上又見克里斯的格子襯衫在人群里飄著,我加足油門快速的經過他,大喊一聲:“克里斯再見!”
他慌慌張張的回過頭來,我早已掠過了,遠遠的他正如第一次與我告別時一樣,高高的舉起手來。
離鄉回鄉
幾天前,新聞局駐馬德里代表劉先生給我來了長途電話,說是宋局長囑我回國一次,日期就在眼前,如果同意回去,收拾行裝是刻不容緩的事了。
起初,我被這突然而來的電話驚住了,第一個反應是本能的退卻,堅持沒有回台的計劃和準備,再說六月初當是在摩洛哥和埃及的。
放下了電話,我的心緒一直不能平靜,向國際台要接了台灣的家人,本是要與父母去商議的,一聽母親聲音傳來竟然脫口而出;“媽媽,我要回家了!”
可憐的母親,多少相思便在這一句話里得到化解。只說肯回去,對父母也如施恩。這一代的兒女是沒有孝道的。
我讓自己安靜下來,再撥電話去找馬德里的劉先生,說是喜歡回台,謝謝美意。
半生的日子飄飄零零也是擋了下來,為什麼一提回國竟然情怯如此。
每次回國,未走之前已是失眠緊張,再出國,又是一場大慟。十四年在外,一共回去過三次,抵達時尚能有奢侈的淚,離去時竟連回首都不敢。我的歸去,只是一場悲喜,來去匆匆。
在這邊,夏天的計劃全都取消了,突然而來的瑣事千頭萬緒。
鄰居的小男孩來補英文,我跟他說以後不再上課了,因為ECHO要回中國去。
本來內向的孩子,聽了這句話,便是痴了過去,過了半晌,才蹦出一句話來:“我跟你走。絕對不吵的!”
要走的事情,先對一個孩子說了,他竟將自己託付了給我,雖是赤子情懷,這份全然的信,一樣使我深思感動。朋友們聽見我要去了的話,大半驚住了,ECHO,不可以!你再想想,不可以,你是這裡的人了,要去那麼遠做什麼,不行的——。”
我說,我仍會回來的,那些人不肯相信,只怕我一去不返?硬是要留下人的翅膀來。
其實在一九八五年之前,是不會永遠離開群島的,放下朋友容易,丟下親人沒有可能。五年之後請求撿骨,那時候心愿已了,何處也可成家,倒不一定要死守在這個地方了。
我通知馬德里的朋友,夏天不必來島上了,那時我已在遠方。
“不行的!你講,去多久?不能超過兩個月,聽見沒有!不能這樣丟下我們,去之前先來馬德里見面,只我一個人跟你處兩天,別人不要告訴——。”
“才回一趟自己的國家你們就這個樣子,要是一天我死了呢?”我嘆了口氣。
“你還沒有死嘛!”對方固執的說。
“馬德里機場見一面好了,告訴貝芭,叫她也來,別人不要說了。”
不到一會兒,長途電話又來了,是貝芭,聲音急急的:“什麼機場見,什麼回中國去了,你這是沒有心肝,八月我們島上看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