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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陣荷西的一批老友來了島上度假,二十多天的時間被他們拖著到處跑,甚至坐渡輪到鄰島去,島上沒有一個角落,不去踩一踩的。一直跟他們瘋到機場,這才盡興而散。

    朋友們走了,我這才放慢步子,又過起悠長的歲月來。“ECHO,你失蹤了那麼多日子,我們真擔心極了,去了那兒?”克里斯的聲音在電話中傳來。

    “瘋去了!”我嘆了口氣。

    “當心樂極生悲啊!”他在那邊溫和的說。

    “正好相反,是悲極才生樂的。”我噗的一下笑了出來。“來家裡好嗎?兩位郭太太一直在想你——”

    克里斯的家越來越常去了,伴著這三個萍水相逢的人,抱抱貓咪,在天井的石階上坐一下午也是一場幻想出來的親情,那個家,比我自己的家像家。他們對待我亦是自自然然。

    始終沒有請克里斯到我的家來過,兩位老太太已經不出門了,更是不會請她們。有時候,我提了材料去他們家做素菜一起吃。

    那日我又去找克里斯,郭太太說克里斯照舊每星期去南部海邊,要兩三天才回來,我看了看廚房並不缺什麼東西,坐了一會便也回家了。  

    過了好一陣在城內什麼地方也沒碰見克里斯,我也當作自然,沒想到去找他。

    一天清晨,才六點多種,電話鈴吵醒了我,我迷述糊糊的拿起話筒來,那邊居然是郭太太。

    “ECHO,來!來一越!克里斯他不好了——”

    老太太從來不講電話的,我的渴睡被她完全嚇醒了。兩人話講不通,匆匆穿衣便開車往小城內駛去。

    乒桌球乓的趕去打門,老太太耳朵不好又不快來開。“什麼事——”在冷風裡我瑟瑟的發抖,身上只一件單衣。“發燒——”另外一個老太太搶著說。

    那個姐妹好似一夜未睡,焦急的臉將我當成了唯一的拯救。

    “我去看看——”我匆匆跑上了天台。

    克里斯閉著眼睛躺在那張狹小的床上,身上蓋了一床灰濛濛的橘色毯子。他的嘴唇焦裂,臉上一片通紅,雙手放在胸前劇烈的喘著。我進去他也沒感覺,只是拚命在喘。我伸手摸摸他額頭,燙手的熱。  

    “有沒有冰?”我跑下樓去問,也不等老太太回答,自己跑去了廚房翻冰箱。

    那個小冰箱裡沒有什麼冰盒,我順手拿起了一大袋冷凍豌豆又往天台上跑。

    將克里斯的頭輕輕托起來,那包豆子放在他頸下。房內空氣混濁,我將小窗打開了一條fèng。克里斯的眼睛始終沒有張開過。

    “我去叫醫生——”我說著便跑出門去,開車去急救中心找值班醫生。

    “我不能去,值班不能走的。”醫生說。

    “人要死了,呼吸不過來——”我喊著。

    “快送去醫院吧!”醫生也很焦忽的說。

    “抬不動,他好像沒知覺了。你給叫救護車,那條街車子進不去。快來!我在街口等,聖法蘭西斯哥區口那兒等你的救護車——”

    克里斯很快被送進了小城那家新開的醫院,兩個老太太慌了手腳,我眼看不能顧她們,逕自跟去了醫院。“你是他的什麼人?”辦住院手續時窗口問我,那時克里斯已被送進急診間去了。  

    “朋友。”我說。

    “有沒有任何健康保險?”又問。

    “不知道。”

    “費用誰負責,他人昏迷呢。”

    “我負責。”我說。

    醫院抄下了我的身分證號碼,我坐在候診室外等得幾乎麻掉。

    “喂!你——”有人推推我,我趕快拿開了捂著臉的手,站了起來。

    “在病房了,可以進去。”

    也沒看見醫生,是一個護士小姐在我身邊。

    “什麼病?”

    “初看是急性肺炎,驗血報告還沒下來——”

    我匆匆忙忙的跑著找病房,推開門見克里斯躺在一個單人房裡,淡綠色的床單襯著他憔悴的臉,身上插了很多管子,他的眼睛始終閉著。

    

    “再燒要燒死了,拿冰來行不行——”我又衝出去找值班的護士小姐。

    “醫生沒說。”冷冷淡淡的,好奇的瞄了我一眼。

    在我的冰箱裡一向有一個塑膠軟冰袋凍著的,我開車跑回去拿了又去醫院。

    當我偷偷的將冰袋放在克里斯頸下時,他大聲的呻吟了醫生沒有再來,我一直守到黃昏。

    郭太太兩姊妹和我翻遍了那個小房間,裡面一堆堆全是他的稿件,沒有列出來的原稿。可是有關健康保險的單子總也沒有著落。克里斯可說沒有私人信件,也找不到銀行存摺,抽屜里幾千塊錢丟著。

    “不要找了,沒有親人的,同住十年了,只你來找過他。”另一位郭太太比較會講西班牙文,她一焦急就說得更好了。

    我問起克里斯怎麼會燒成那樣的,老太太說是去南部受了風寒,喝了熱檸檬水便躺下了,也沒見咳,不幾日燒得神智不清,她們才叫我去了。

    我再去醫院,醫生奇怪的說島上這種氣候急性肺炎是不太可能的,奇怪怎麼的確生了這場病。

    到了第五日,克里斯的病情總算控制下來了,我每日去看他,有時他沉睡,有時好似醒著,也不說話,總是茫茫然的望著窗外。  

    兩個老太太失去了克里斯顯得惶惶然的,她們的養老金匯來了,我去郵局代領,驚訝的發覺是那麼的少,少到維持起碼的生活都是太艱難了。

    到了第六日,克里斯下午又燒起來了,這一回燒得神智昏迷,眼看是要死掉了。我帶了老太太們去看他,她們在他床邊不停的掉眼淚。

    我打電話去給領事館,答話是死亡了才能找他們,病重不能找的,因為他們不能做什麼。

    第七日清晨我去醫院,走進病房看見克里斯在沉睡,臉上的紅潮退了,換成一片死灰。我趕快過去摸摸他的手,還是熱的。

    茶几上放著一個白信封,打開來一看,是七日的帳單。這個死醫院,他們收到大約合兩百美金一天的住院費,醫藥急診還不在內。

    殘酷的社會啊!在裡面生活的人,如果不按著它鋪的軌道乖乖的走,便是安分守己,也是要吃鞭子的。沒有保險便是死好羅!誰叫你不聽話。

    我拿了帳單匆匆開車去銀行。

    “給我十萬塊。”我一面開支票,一面對裡面工作的朋友說。

    “開玩笑!一張電話費還替你壓著沒付呢!”銀行的人說。“不是還有十幾萬嗎?”我奇怪的說。  

    “付了一張十四萬的支票,另外零零碎碎加起來,你只剩一萬啦!”

    “帳拿來我看!”我緊張了。

    一看帳卡,的確只剩一萬了,這隻合一百二十美金。那筆十四萬的帳是自己簽出的房捐稅,倒是忘了乾淨。“別說了,你先借我兩萬!”我對朋友說。

    他口袋裡掏了一下,遞上來四張大票。兩萬塊錢才四張紙,只夠三十小時的住院錢。

    我離開了中央銀行跑到對街的南美銀行去。進了經理室關上門便喊起來:“什麼美金信用卡不要申請了,我急用錢!”

    經理很為難的看著我。為了申請美金戶的信用卡,他們替我弄了一個月,現在居然要討回保證金。

    “ECHO,你急錢用我們給你,多少?信用卡不要撤了申請——”

    “借我十六萬,馬上要——”

    總得準備十天的住院費。

    經理真是夠義氣,電話對講機只說了幾句話,別人一個信封送了進來。  

    “填什麼表?”我問。

    “不用了!小數目,算我借你,不上帳的。”

    “謝了,半個月後還給你。”我上去親了一下這個老好人,轉身走掉了。

    人在故鄉就有這個方便,越來越愛我居住的小城了。

    自從克里斯病了之後,郵局已有好幾天未去了,我急著去看有沒有掛號信。

    三封掛號信等著我,香港的、台灣的、新加坡的,裡面全是稿費。

    城裡有一個朋友欠我錢,欠了錢以後就躲著我,這回不能放過他。我要我的三萬塊西幣回來。

    一個早晨的奔走,錢終於弄齊了。又趕著買了一些菜去郭太太那兒。

    方進門,老太太就拚命招手,叫我去聽一個電話,她講不通。

    “請問那一位,克里斯不在——”我應著對方。

    南部一個大誘館夜總會打來的,問我克里斯為什麼這星期沒去,再不去他們換人了。

    “什麼?背冰?你說克里斯沒去背冰?他給冷凍車下冰塊?”

    我叫了起來,赫然發現了克里斯賴以謀生的方法。這個肺炎怎麼來的也終於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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