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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女人的言語,卻將我們帶進一份童話似的憧憬里去。“買下來好羅!主人要賣呢!”拉蒙突然說。
“多少錢?”我急切的問。
“他說要一萬塊。”巧諾趕緊說。
“我們還等什麼?”我慢慢的說,心裡止不住的有些昏眩起來,一萬塊不過是拉蒙半扇木窗的要價,一百五十美金而已,可是我們會有一個白色的大山洞——“我是不要合買的哦!”我趕快不放心的加了一句。旁邊的人都笑了。“以後,只要下面開始選舉了,那些擴音機叫來叫去互罵個不停的時候,你們就上山來躲,點它一洞的蠟燭做神仙。如果你們幫忙抬水泥上來,我在同意給分給一人一把鑰匙的,好不好呢?”
“就這麼給你搶去了?”拉蒙好笑的說。
“我是真的,請你下星期去問清楚好嗎?”我認真的叮嚀了一聲。
“你真要?”奧克塔維沃有些吃驚的問。
“我真想要,這裡沒有人找得到我。”
也不懂為什麼我的心為什麼只是尋求安靜,對於寧靜的渴求已到了不能解釋的地步,難道山下海邊的日子靜得還不夠刻骨嗎?
我跑出洞口去站著,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一輪明月在對面的山脊上高懸著,大地在這月圓之夜化作一片白茫茫的雪景,哪像是在八月盛夏的夜晚呢。
這兒的風景是肅殺的,每一塊石頭都有它自己蒼涼的故事。奇怪的是它們並不掙扎亦不吶喊,它們只是在天地之間沉默著。
那樣美的洞兒其實是我的幻想,眼前,沒有整理的它仍是不能吸引人的。
“你們不餓嗎?出來吃東西吧!”我向洞內喊著。
不遠處巧諾和奧克塔維沃從洞裡抬出來了一個好大的紙匣,外面包著塑膠布,他們一層一層的解開來,才發覺裡面居然是一個用乾電池的電視機。
我看得笑了起來,這真是一樁奇妙的事。
天還不算全暗,我拔空了一個圓圈的糙地,跑去遠處拾了一些乾柴,蹲在地上起了一堆烤香腸用的野火,又去洞裡把毯子拉出來做好四個躺鋪,中型的石塊放在毯子下面做枕頭。
那邊兩個大孩子趴在地上認真的調電視機,GG歌已唱了出來,而畫面一直對不好。
“ECHO,你小時候是在鄉下長大的?”拉蒙問。“鄉下長大的就好羅!可惜不是。”我將包東西的紙捲成一個長筒趴下來吹火。
“老闆,叫他們把電視搬到這邊來,我們來吃電視餐。”我喊著一般人稱呼拉蒙的字眼愉快的說。
火邊放滿了各人帶來的晚餐,它們不是什麼豪華精緻的東西,可是在這麼鄉野的食物下,我的靈魂也得到了飽足,一直在狂啃拉蒙帶來的玉米穗,倒是將自已的排骨都分給別人了。
影片裡在演舊金山警匪大戰,裡面當然幾個美女穿插。我們半躺著吃東西、看電視,彼此並沒有必須交談的事情,這種關係淡得有若空氣一般自由,在這兒,友誼這個字都是做作而多餘的,因為沒有人會想這一套。
月光清明如水,星星很淡很疏。
夜有它特別的氣息,寂靜有它自己的聲音,群山變成了一隻只巨獸的影子,蠢蠢欲動的埋伏在我們四周。
這些強烈隱藏著的山夜的魅力並不因為電視機文明的侵入而消失,它們交雜混合成了另外一個奇幻的世界。
巧諾深黑的直短頭髮和刷子一般的小鬍子使他在月光、火光及電視螢光的交錯里顯得有些怪異,他的眼白多於瞳仁,那麼專心看電視的樣子使我覺得他是一隻有著發亮毛皮的野狼,一隻有若我給他取的外號——“銀眼睛”一般閃著凶光露著白齒的狼。
奧克塔維沃的氣質又是完全不同的了,他是修長而優美的少年,棕色的軟發在月光下貼服的披在一隻眼睛上,蒼白的長手指托著他還沒有服兵役的童稚的臉。
在工作室里,他不止幫我做木框,也喜歡看我帶去的一張一張黑白素描,他可以看很久,看得忘了他的工作。
我盯著他看,心裡在想,如果培植這個孩子成為一個讀書人,加上他生活的環境,是不是有一天能夠造就出加納利群島一個偉大的田園詩人呢?
而我為什麼仍然將書本的教育看得那麼重要,難道做一個鄉村的木匠便不及一個詩人嗎?
我又想到自已我不清楚我是誰,為什麼在這千山萬水的異鄉,在這夏日的糙原上跟三個加納利群島的鄉下人一起看電視。我的來處跟這些又有什麼關係呢!
拉蒙在遠處擦槍,我們的四把槍一字排開,槍筒發出陰森的寒光來。他做事的樣子十分專注而仔細,微胖的身材使人誤覺這是遲鈍,其實打飛靶的人是不可能反應緩慢的,他只是沉靜土氣得好似一塊木頭。
“拉蒙!”我輕喊著。
“嗯!”
“幹什麼要打野兔,你?”
“有很多呢!”
“幹什麼殺害生命?”
拉蒙笑笑,也講不出理由來。
“明天早晨我們只打罐子好不好?”
“不好。”
“我覺得打獵很殘忍。”
“想那麼多做什麼。”
我怔怔的看著拉蒙慢吞吞的樣子說不出話來。我們之間最大的不同就是在他這句話里,還是不要再談下去的好。
電視片演完了,巧諾滿意的嘆了口氣,都二十多歲的人了,電視裡的故事還是把他唬得怪厲害的。
我收拾了殘食去餵戈利菲,其實它已經跟我們一塊兒吃過些了。
我們拿出自己的毛毯來蓋在身上,枕著石頭便躺下了。“誰去洞裡睡?”巧諾說。
沒有人回答。
“ECHO去不去?”又問。
“我是露天的,這裡比較乾淨。”我說。
“既然誰都不去洞裡,買下它又做什麼用呢。”“冬天上來再睡好了,先要做些小工程才住得進去呢!”我說。
“冬天禁獵呢!”拉蒙說。
“又不是上來殺兔子的!”我說。
這時我們都包上了毛毯,巧諾不知什麼地方又摸出來了一個收音機,反正他是不肯諦聽大自然聲音的毛孩子。“明天幾點起來?”我問。
“五點半左右。”拉蒙說。
我嘆了口氣,將自己的毯子窩窩緊,然後閉上了眼睛。
收音機放得很小聲,細微得隨風飄散的音樂在糙原上迴蕩著。
“ECHO”奧克塔維沃悄悄的喊我。
“什麼?”
“你念過書?”
“一點點,為什麼?”
“書里有什麼?”
“有信息,我的孩子,各色各樣的信息。”
稱呼別人——“我的孩子”是加納利群島的一句慣用語,街上不認識的人問路也是這麼叫來叫去的。
“做木匠是低賤的工作嗎?”又是奧克塔維沃在問,他的聲音疲倦又憂傷。
“不是,不是低賤的。”
“為什麼讀書人不大看得起我們呢?”
“因為他們沒有把書念好呢!腦筋念笨了。”
“你想,有一天,一個好女孩子,正在念高中的,會嫁給一個木匠嗎?”
“為什麼不會有呢!”我說。
我猜奧克塔維沃必是愛上了一個念書的女孩子,不然他這些問題哪裡來的。
奧克塔維沃的眼睛望著黑暗,望著遙遠遙遠的地方。這個孩子與巧諾,與他的師父拉蒙又是那麼的不相同,他要受苦的,因為他的靈魂里多了一些什麼東西。
“喂!塔維沃!”我輕輕的喊。
“嗯!”
“你知道耶穌基督在塵世的父親是約瑟?”
“知道。”
“他做什麼的?”
“木匠。”
“聽我說,兩件事情,瑪利亞並沒有念過高中。一個木匠也可以娶聖女,明白了嗎?”我溫柔的說。
奧克塔維沃不再說什麼,只是翻了一個身睡去。我几几乎想對他說:“你可以一方面學木工,一方面借書看。”我不敢說這句話,因為這個建議可能造成這孩子一生的矛盾,也可能使世上又多一個更受苦的靈魂,又是何必由我來挑起這點火花呢!
這是奧克塔維沃與我的低語,可是我知道拉蒙和巧諾亦是沒有睡著的。
火焰燒得非常微弱了,火光的四周顯得更是黑暗,我們躺著的地方幾乎看不到什麼,可是遠處月光下的山脊和糙原卻是蒼白的。
天空高臨在我們的頭上,沒有一絲雲層,浩渺的清空呈現著神秘無邊的偉大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