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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我看完這一段時,我抬起頭來,愣愣的望著前方同學的背,我呆在那兒,忘了身在何處,心裡的滋味,已不是流淚和感動所能形容,我痴痴的坐著、痴痴的聽著,好似老師在很遠的地方叫著我的名字,可是我竟沒有回答她。老師居然也沒有罵我,上來摸摸我的前額,問我:“是不是不舒服?”

    我默默的搖搖頭,看著她,恍惚的對她笑了一笑。那一剎那間,我頓然領悟,什麼叫做“境界”,我終於懂了。文學的美,終其一生,將是我追求的目標了。

    《紅樓夢》,我一生一世都在看下去。

    又過了一年,我們學唱《青青校樹》,六年的小學教育終成為過去,許多同學唱歌痛哭,我卻沒有,我想,這倒也好,我終於自由了。

    要升學參加聯考的同學,在當時是集體報名的,老師將志願單發給我們,要我們拿回家去細心的填。

    發到我,我跟她說:“我不用,因為我決定不再進中學了。”老師幾乎是驚怒起來,她說:“你有希望考上,為什麼氣餒呢?”

    我哪裡是沒有信心,我只是不要這一套了。

    

    “叫你媽媽明天到學校來。”她仍然將志願單留在我桌上,轉身走了。

    我沒有請媽媽去學校,當天晚上,父親母親在燈下細細的讀表,由父親一筆一划親手慎重的填下了我的將來。

    那天老師意外的沒有留什麼太重的家庭作業,我早早的睡下了,仰躺在被裡,眼淚流出來,塞滿了兩個耳朵。

    做小孩子,有時候是一件很悲哀的事,要怎麼過自己的一生,大人自然得問都不問你一聲。

    那一個漫長的暑假裡,我一點也不去想發榜的事情,為了得著一本厚厚的《大戲考》欣喜若狂,那一陣眼睛沒有看瞎,也真是奇蹟。

    回想起來,當時的我,凡事不關心,除了這些被人稱為“閒書”的東西之外,我是一個跟生活脫了節的十一歲的小孩,我甚而沒有什麼童年的朋友,也實在忙得沒有時間出去玩。最最愉快的時光,就是搬個小椅子,遠遠的離開家人,在院中牆角的大樹下,讓書帶我去另一個世界。

    它們真有這種魔力。

    我是考取了省中的,怎麼會進去的,只有天曉得。小學六年級那年,生活那麼緊張,還偷看完了整整一大部《射鵰英雄傳》。  

    這看完並不算浪費時間,可怕的是,這種書看了,人要發呆個好多天醒不過來。

    進了中學,看書的嗜好竟然停了下來,那時候我初次坐公車進城上學,四周的同學又是完全陌生的臉孔,一切都不再像小學一般親切熟悉。新環境的驚愕,使我除了努力做乖孩子,不給旁人比下來之外,竟顧不了自己的心懷意念和興趣。

    我其實是一個求知慾很強的人,學校安排的課程聽上去是那麼有趣,美術、音樂、英文、歷史、國文、博物……在這些科目的後面,應該蘊藏了多少美麗的故事。數學,也不該是死板的東西,因為它要求一步一步的去推想、去演算,這和偵探小說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

    我是這麼的渴求新的知識,我多麼想知道一朵花為什麼會開,一個藝術家,為什麼會為了愛畫、愛音樂甘願終生潦倒,也多麼想明白,那些橫寫的英文字,到底在向我說些什麼秘密……。

    可惜我的老師們,從來沒有說過這些我渴羨的故事。

    美術就是拿些蠟做的水果來,把它畫得一模一樣;音樂是單純的唱歌;地理、歷史,應該是最好玩的科目,可是我們除了背書之外,連地圖都很少畫。  

    我最愛的英文老師,在教了我們一學期之後,又去了美國。

    數學老師與我之間的仇恨越來越深,她雙眼盯住我的凶光,好似武狹小說中射來的飛鏢一樣。

    初一那年我的成績差強人意,名次中等,不留級。

    暑假又來了,我丟下書包,迫不及待的往租書店跑,那時候,我們已搬到長春路底去居住,那兒也有租書店,只是那家店,就不及“建國書店”高貴,它是好書壞書夾雜著,我租書有年,金杏枝的東西,就沒去錯拿過它。

    也是在那個夏天,父親曬大樟木箱,在一大堆舊衣服的下面,被我發覺了封塵多少年的寶藏,父母自己都早已忘了的書籍。

    那是一套又一套的中國通俗小說。

    泛黃的、優美細膩的薄竹紙,用白棉線裝訂著,每本書前幾頁有毛筆畫出的書中人物,封面正左方窄窄長長的一條白紙紅框,寫著這樣端正秀美的毛筆字——水滸傳、儒林外史、今古奇觀……。

    我第一次覺著了一本書外在形式的美。它們真是一件件藝術品。

    發覺了父親箱底那一大堆舊小說之後,我內心掙扎得很厲害,當時為了怕書店裡的舊俄作家的小說被別人借走,我在暑假開始時,便傾盡了我的零用錢,將它們大部份租了下來,那時手邊有《復活》、《罪與罰》、《死靈魂》、《戰爭與和平》、《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還有《狂人日記》與《安娜卡列尼拉》……這些都是限時要歸還的。  

    現在我同時又有了中國小說。一個十二歲的中國人,竟然還沒有看過《水滸傳》,使我羞愧交加,更是著急的想去念它。

    父親一再的申誡我:“再看下去要成瞎子了,書拿得遠一點,不要把頭埋進去呀!”

    我那一個夏天,是做了一隻將頭埋在書里的駝鳥,如果問我當時快不快樂,我也說不出來,我根本已失去了自己,與書本溶成一體了,那裡還知道個人的冷暖。

    初二那年,連上學放學時擠在公共汽車上,我都抱住了司機先生身後那根槓子,看我那被國文老師罵為“閒書”的東西。

    那時候我在大伯父的書架上找到了《孽海花》、《六祖壇經》、《閱微糙堂筆記》、還有《人間詞話》,也看租來的芥川龍之介的短篇,總而言之,有書便是好看,生吞活剝,雜得一塌糊塗。

    第一次月考下來,我四門不及格。

    父母嚴重的警告我,再不收收心,要留級了。又說,看閒書不能當飯吃,將來自己到底要做什麼,也該立下志向,這樣下去,做父母的怎麼不擔心呢。

    我那裡有什麼立志的胸懷,我只知看書是世界上最最好玩的事,至於將來如何謀生,還遠得很哪。  

    雖然這麼說,我還是有羞恥心,有罪惡感,覺得成績不好,是對不住父母的行為。

    我勉強自己收了心,跟每一位老師合作,凡書都背,凡課都聽,連數學習題,我都一道一道死背下來。三次數學小考,我得滿分。

    數學老師當然不相信我會突然不再是白痴了,她認為我是個笨孩子,便該一直笨下去。

    所以,她開始懷疑我考試作弊。當她拿著我一百分的考卷逼問我時,我對她說:“作弊,在我的品格上來說,是不可能,就算你是老師,也不能這樣侮辱我。”

    她氣得很不堪,冷笑了一下,下堂課,她叫全班同學做習題,單獨發給我一張考卷,給了我幾個聽也沒有聽過的方程式。

    我當場吃了鴨蛋。

    在全班同學的面前,這位數學老師,拿著蘸得飽飽墨汁的毛筆,叫我立正,站在她劃在地下的粉筆圈裡,笑吟吟惡毒無比的說:“你愛吃鴨蛋,老師給你兩個大鴨蛋。”在我的臉上,她用墨汁在我眼眶四周塗了兩個大圓餅,因為墨汁太多了,它們流下來,順著我緊緊抿住的嘴唇,滲到嘴巴里去。

    “現在,轉過去給全班同學看看。”她仍是笑吟吟的說。全班突然爆出了驚天動地的鬨笑,只有一個同學沒有笑,低下頭好似要流淚一般。  

    我弄錯了一點,就算這個數學老師不配做老師,在她的名分保護之下,她仍然可以侮辱我,為所欲為。

    畫完了大花臉,老師意猶未盡,她叫我去大樓的走廊上走一圈。我殭屍般的走了出去,廊上的同學先是驚叫,而後指著我大笑特笑,我,在一剎那間,成了名人。

    我回到教室,一位好心的同學拖了我去洗臉,我沖臉時一句話都沒有說,一滴淚都沒有掉。

    有好一陣,我一直想殺這個老師。

    我照常上了幾天課,照常坐著公共汽車晃去學校。

    有一天,我站在總統府廣場的對面,望著學校米黃色的平頂,我一再的想,一再的問自己,我到底是在幹什麼?我為什麼沒有勇氣去追求自己喜愛的東西?我在這兒到底是在忍耐什麼?這麼想著想著,人已走到校門口,我看一下校門,心裡嘆著:“這個地方,不是我的,走吧!”

    我背著書包,一坐車,去了六張犁公墓。

    在六張犁那一大堆土饅頭裡,我也埋下了我不愉快的學校生涯。

    那時候,我認識的墓地有北投陳濟棠先生的墓園,有陽明山公墓,有六張犁公墓,在現在市立殯儀館一帶也有一片沒有名字的墳場。這些地方,我是常客。世上再沒有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們都是很溫柔的人。

    逃學去墳場其實很不好玩,下起雨來更是苦,可是那兒安靜,可以用心看書。

    母親不知我已經不上學了,每天一樣給我飯錢,我不吃飯,存了三五元,去牯嶺街當時的舊書店(當時不放地攤的),買下了生平第一本自己出錢買下的書,上下兩冊,叫做《人間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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