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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如何會流傳到南美洲的印地安人手中來實在很難猜測。
這種石頭,在北非的市場上已經極昂貴而難得了。婦人們不知這種寶石的價值,一直要拿來換我那塊已經許給吉兒的銀牌,不然換我的厚外套。
不忍期負這群善良的人,沒有交換任何彩石,只是切切的告訴他們,這種花石子是很貴很貴的寶貝,如果有一日“各林哥”進了村,想買這些老東西,必不可少於四十萬蘇克列,不然四百頭綿羊交換也可以。
“各林哥”便是我們對白人的統稱。
村裡的人大半貧苦無知,連印加帝國的故事,聽了也是漠不關心而茫然。
他們以為我是印加人。
最遠的話題,講到三百里外的沙拉薩加那邊便停了。我說沙位薩加的男男女女只穿古怪的黑色,是因為四百年前一場戰爭之後的永久喪服,他們聽了只是好笑,一點也不肯相信。
吉兒一直用馬鈴薯餵豬,我覺得可惜了,做了一次蛋薯餅給全家人吃,吉兒說好吃是好吃,可是太麻煩了,她不學。銀湖的日子天長地久,她似出生便在此地度過,一切的記憶,都讓它隨風而去。
望著那片牛羊成群的糙原和高高的天空,總使我覺得自己實在是死去了,才落進這個地方來的。
“你把辮子打散,再替你纏一回。”
村中一間有著大鏡子人家的男人,正在給我梳頭,長長的紅色布條,將辮了纏成驢尾巴似的拖在後面。我鬆了長發,將頭低下來,讓這安靜溫和的朋友打扮我。那時我已在這個村落里七天了。
就在這個時候,聽見細細的卡嚓一聲。
室內非常安靜,我馬上抬起了頭來。
那個米夏,長腳跨了進房,用英文叫著:“呀!一個印地安男人替你梳頭——”
他的手中拿著相機,問也不問的又舉起來要拍。我的朋友沉靜的呆站著,很侷促的樣子。
“有沒有禮貌!你問過主人可以進來沒有?”我大叫起來。
“對不起啊!”我趕緊用西班牙文跟那個人講。米夏也不出去,自自在在的在人家屋內東張西望,又用手去碰織布機。
“我們走吧!”我推了他一把。
我跑去村內找每一個人道別,突然要走,別人都呆掉了。跑去找吉兒,她抱了一滿懷的柴火,站在屋旁。
“牌子給你,還有錢!”我反手自己去解鏈條。“不要了!哈娃,不要!”吉兒拚命推。
她丟下了柴,急步跑回屋內去,端了一杯牛奶麥片湯出來,硬叫我喝下去。
“你跟各林哥去?”她指指米自。
米夏要求我與吉兒拍照,吉兒聽我的,也不逃相機,坐了下來。
消息傳得很快,吉兒的先生和兒子都從男上跑回來了。我抱起自己的外套,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吉兒一定拒絕那塊銀牌子,不說一句話就跑掉了。
我塞了幾張大票子給吉兒的丈夫,硬是放在他手裡,便向遠遠那輛停在湖邊入口處的旅行車跑去。我愛的族人和銀湖,那片青糙連天的樂園,一生只能進來一次,然後永遠等待來世,今生是不再回來了。
這兒是厄瓜多,一九八二年初所寫的兩篇故事。
索諾奇——雨原之一
那個瘦人坐在暗暗的光線里吹笛子,一件灰紫色的襯衫下面是條帶著流蘇的破長褲。
棕色的頭髮黏成一條一條,額頭綁著印地安人手編的花繩子,脖子掛著項鍊,左耳用了一隻耳環。吹的是秘魯常見的木笛,不會弄,嗚嗚的成不了調子。房間沒有窗,只有對著天井的方向,開著一扇寬寬的木門。
房內兩張雙層床,無論上鋪下鋪都已成了一片零亂不堪的舊衣攤,就連地上,也滿是半乾的果皮、菸蒂和紙團。我進房的時候,室外雨水滂沱,低頭先用一把化妝紙擦淨鞋底,再對吹笛的人道了日安。
那個人理也不理,站起來大步走到開著的門邊去,用腳砰一下踢上了房門。
“請問上鋪的東西是你的嗎?”我用西班牙語問他,他不理,又用英文問,也是不睬。
那隻死笛子吹得要裂開了還不肯放手。
當時我跟米夏剛剛從首都利馬乘飛機上到高原的古斯各來——印加帝國當年的都城。
下機時天空是晴朗的,海拔三千五百公尺的古城,在一片糙原圍繞的山丘上氣派非凡。印加的石基疊建著西班牙殖民時代的大建築,兩種文化的交雜,竟也產生了另一種形式的美。
提著簡單的行李一家一家問旅社,因為雨季,陸空交通時停時開,滯留的客人常常走不掉,要找一家中級的旅館安身便是難了。
問了十幾個地方,全是客滿,那不講理的大雨,卻是狂暴的倒了下來。
我知自己體質,初上高原,不能再捂著心臟亂走,眼看一家名為旅社,而氣氛實在是不合適的地方,還是走了進去。就連這樣的小客棧,也只剩兩張上鋪了。
“上層被我租下了,請您將東西移開好嗎?”又對那個吹笛人說話。
我反正是不理。
我將床上的一大堆亂東西仔細的給拿了下來,整齊的放好在那人的身邊。
自己的小行李包沒有打開,也不去占下面的任何一塊空間,脫了鞋子,兩隻鞋帶交互打了一個結,系在床尾的柱子上,行李包便掛在床上。
屋裡空氣渾濁不堪,一隻暗暗的燈泡禿禿的從木板fèng里吊下來,幾面破牆上塗滿了公共廁所才寫的那些髒話。另一張雙層床的情況不會比我這張好到那裡去,亂堆的髒衣服看不出是男人或是女人的。
米夏登記好旅館,也進來了,看我坐在上鋪,也動手去理起另一張床來。
“最好先別動它,這張床主不在,萬一賴我們少了東西反而麻煩!”我用中文對他說,那樣吹笛子的人八成聽不懂。又來了一個頭髮爆花似的髒女孩子,鞋上全是泥濘,也不擦一下就踩進來了,地板上一隻只濕印子。另一張下鋪位子是她的。
“媽的!又住人進來了。”她自言自語的罵著,也是不打招呼的,講的是英文。
米夏呆看著她,居然一聲驚喜的呼喚:“你是美國人嗎?”媽的米夏,我被他氣得發昏,這種低級混混也值得那麼高興碰到,況且她正在罵我們。
我知自己快發“索諾奇”了,快快的躺著,希望能夠睡一下,給身體慢慢適應這樣的高度。
再醒來時,房內一樣昏昏暗暗,也不知是幾點了。另一個鋪位上躺著的不是米夏,是不認識的一男一女,下鋪和笛聲沒有了,坐著蹲著另外四個骯髒的人,不太分得出性別。第一個反應便是趕緊去摸自己後腰上的暗裝,那兒全是報社的經費和重要的證件,它們仍在原來的地方。除了這個動作之外,警覺自己竟不能移動一絲一毫了。頭痛得幾乎要炸開來,隨著砰砰狂擊的心臟,額上的血管也快炸開了似的在狂跳。
呼吸太急促,喉頭內乾裂到劇痛。
這是高原病,契川話叫做“索諾奇”的那種鬼東西來了。並不是每一個上高原的人都會發病的,只是敏感,如我,是一定逃不掉的。
笛聲是停了,代替著大聲擴放的音樂,打擊樂器的聲音,將我本已劇痛的頭弄得發狂。
一夥傢伙在抽大麻,本已不能好好呼吸,再加那個味道,喉嚨痛得不想活。
只想一杯水喝,那怕是洗手間裡接來的生水都是好的,可是弱得不能移動自己。
“音樂小聲一點可以嗎?”我呻吟起來。
下鋪沒有人睬我,上鋪的男婦傳著大麻煙,也是沒有表情的。
我趴著掛在床沿,拍拍下面人的頭髮,他抬頭看著我,我又說:“音樂小一點啊!拜託!”
“咦!我們在慶賀中國新年呢,什么小聲一點。”他聳聳肩,嘻皮笑臉的。
再不喝水要渴死了,而米夏沒有出現。
本是穿著毛衣長褲睡覺的,強忍著痛,滑下了床,撞到了一個人的肩上去,他乘機將我一抱,口裡喊道:“哎呀!哎呀!”
我滑坐到地上去,慢慢的穿鞋,眼前一片金星亂冒,打個鞋帶的結手指都不聽話。
這種高原病沒什麼要緊,在厄瓜多的首都基托我也犯過,只須一兩天便好了,只是這兒又比基托高了七百多公尺,便又慘了一些。
我摸到門邊去,出了門,找到洗手間,低下頭去飲水,那個浴室,髒得令人作嘔,進去一次幾個月也別想忘記。鋪位不是沒有睡過,這些嬉痞的大本營卻不是我當留下的地方了。
我撐到街上去,經過雜貨店,趴在櫃檯邊向他們買古柯葉子。
已是黃昏了。大雨仍是傾盆而下。老闆娘看見我那麼痛苦的樣子,馬上將我扶到椅子上去坐著,向後間喊起來:“爸爸,快拿滾水來,沖古柯給這位女士喝!”“剛剛上來是不是?慢慢走,不要亂動,古柯茶喝了會好的。”她慈愛的攏了一下我的頭髮。
那雙粗糙的手是基督給她的。
在店裡靠了半天,喝了一般書中都說已經禁售了古柯,可是沒有什麼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