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我不忙接米花,問他今日賣了多少。他突然眼睛濕濕的,說生意不好做。
原來是古巴出來的難民,太太孩子都留在那兒,只等他在異鄉有了發展去接他們。
“賣了幾個月的爆米花,自己都三餐不濟,只想等到簽證去美國,可是美國沒有一個人可以擔保入境,有些早來的古巴人在這裡已經等了三年了,而我——”
我靜靜的聽著他,看他擦淚又擦淚,那流不乾的眼淚里包含了多少無奈、辛酸和鄉愁——。
“這包米花送給您,在這個異鄉從來沒有人跟我講講心裡的話,說出來也好過些了,請您收下吧!”
他交給我一個小包包,站起來慢慢的走開去了。我摸摸口袋裡的錢,還有剩的一疊,忍不住去追他,塞在他的衣服口袋裡,不說一句話就跑。後面那個人一直追喊,叫著:“太太!太太!請您回來——”
自己做的事情使我羞恥,因為數目不多,同情別人也要噹噹心心去做才不傷人。可是金錢還是最現實的東西。第一日抵達達哥國的,別人也舍給我過一枚銅板,那麼便回報在同樣的一個異鄉人身上吧!
我是見不得男人流淚的,他們的淚與女人不同。離去
只因聖荷西是一個在十八世紀末葉方才建造的城市,它確是一個居住的好地方,但是在建築和情調上便缺少了只有時間才能刻劃出來的那份古意盎然。
這兒沒有印地安人,亦是不能吸引我的理由之一。哥國太文明了。
走斷了一雙鞋,在此又買了一雙新的,預備走更長的路。離去時,坐在徐寞的吉普車上,看著晴空如洗的藍天和綠色的原野,一路想著農場的心事——我會為著另一個理由再回這兒來嗎?
上機之前要米夏給徐寞拍照。這些中國好青年在海外的成就和光榮,是不應該忘記的。
美妮表妹
又是陌生的一站了。
機場大旅館的價格令人看了心驚肉跳,想來小旅館也不可能便宜。
這兒是巴拿馬,美國水準,美式風格,用的鈔票也乾脆是美金,它們自己只有銅板,紙鈔是沒有的,倒也乾脆。旅途中經費充足,除了宏都拉斯超出預算之外,其它國家都能應付有餘。可是住進巴拿馬一家中級旅社時,卻使人因為它的昂貴而憂心了。
抵達的那個夜晚,安置好行李,便與米夏拿了地圖去老城中心亂走,只想換一家經濟些的安身。
找到一家二十多塊美金一間的,地區髒亂不堪,惡形惡狀的男女出出進進,它偏叫做“理想旅舍”。門口的醉漢們也罷了,起碼躺在地上不動。那些不醉的就不太好了,即使米夏在我身旁,還是不防被人抓了一把。我停住了步子,罵了那群人一句粗話,其實他們也實在沒有什麼認真的惡意,卻將米夏嚇得先跑了幾步才回頭。那樣的地區是住不得的了。
二姨的女兒在此已有多年了,雖然想念,卻又是擔心驚動他們一家,住了一夜,遲遲疑疑,不知是不是走的那日再打電話見見面,這樣他們便無法招待了。
雖說如此,才有四日停留,巴拿馬不預備寫什麼,而親情總是纏心,忍不住撥了電話。再說,這個妹夫我是喜歡的。只說了一聲:“美妮!”那邊電話里的表妹就發狂的喊了爬來——“平平姐姐——”
那聲慘叫也許地是她平日的語氣,可還是害我突然哽住了。表妹十年遠嫁,她的娘家親人還算我是第一個來巴拿馬。過了一會兒,表妹夫也打電話來了,驚天動地的責我不叫人接機,又怪不預先通知,再問我身體好不好,又說馬上下班,與表妹一同來接了家去。
這份親情,因為他們如此親密的認同,使我方才發覺,原來自己一路孤單。
雖然不喜歡勞師動眾,可是眼見表妹全家因為我的抵達而當一回大事,也只有心存感激的接受了他們的安排和招待。在旅館樓下等著表妹與妹夫來接時,我仍是緊張。米夏說好是不叫去的,他坐在一邊陪我。
妹夫外表沒有什麼改變,只是比以前成熟了。表妹相逢幾乎不識,十年茫茫,那個留著長發、文靜不語的女孩,成了一個短髮微胖戴眼鏡的婦人。表妹拉著我的手腕便往外走。當然米夏也被強拉上車了。“不要米夏去,我們自己人有話講,他在不方便!”我抗議著。
表妹倒是實際:“有什麼話要講?吃飯要緊,先給你們好好吃一頓再做道理!”
十年前,表妹二十歲,妹夫也不過二十四、五歲,兩個不通西班牙文的大孩子,遠奔巴拿馬,在此經商,做起鐘錶批發買賣,而今也是一番天地了。
表妹與我仍說上海話,偶爾夾著寧波土話,一點不變。變了的是她已經羼雜了拉丁美洲文化的性情:開放、坦率,西班牙文流利之外,還夾著潑辣辣的語調,是十年異鄉艱苦的環境,造就了一個堅強的婦人,她不再文弱,甚而有些強悍。用餐的時候,我無意問講起表妹祖母在上海過世的消息,本以為她早就知道的,沒想台北阿姨瞞著她。這一說,她拍一下打了丈夫一掌,驚叫起來:“德昆!德昆!我祖母死啦!死掉啦!”說著說著便要哭出來了!
眼看要大哭了,一轉念,她自說自話,找了一番安撫的理由,偏又是好了起來。
初初見面,在餐廳里居然給了表妹這麼一個消息,我自己內疚了好幾日,誰曉得她不知道呢?
“你前兩年傷心死了吧?”表妹問我,給我夾了一堆菜。“我嗎?”我苦笑著,心裡一片空空茫茫。“要是表姐夫還活著,我們家起碼有我跟他講講西班牙文——”表妹又說。
我突然非常欣賞這個全新的表妹,她說話待人全是直著來的,絕不轉彎扶角,也不客套,也不特別安慰人,那份真誠,使她的個性突出、美麗,而且實在。
只有四日停留,不肯搬去表妹家,只為著每日去會合米夏又得增加妹夫的麻煩。雖然那麼樣,表妹夫仍然停了上班。
自由區的公司也不去了,帶著米夏與我四處觀光。換錢,弄下一站的機票,吃飯和一切的一切都被他們包辦了。在巴拿馬,我們沒有機會坐公共汽車。名為表姐,在生活起居上卻被表妹全家,甚而他們的朋友們,照顧得周周密密。
在這兒,同胞的情感又如哥斯大黎加一般的使人感動。農技團蘇團長一家人過來表妹處探望我,一再懇請去他們家用餐。妹夫不好意思,我也堅持不肯麻煩蘇媽媽。結果第二日,使館的陳武官夫婦,中國銀行的向家,蘇家,彭先生,宋先生加上表妹自己,合起來做了滿滿一席的酒菜,理由是——請遠道來的表姐。
蘇家的女孩子們離開中國已經好多年了,家教極好,仍看中文書,是我的讀者。武官太太陳媽媽也是喜歡看書的。看見別人如此喜愛三毛,心裡十分茫然,為什麼自己卻不看重她呢!難道三毛不是部分的自己嗎?
巴拿馬本是哥倫比亞的一部分,當年它的獨立當然與美國的支持有著很大的關係。
運河與自由貿易區繁榮了這個國家,世界各地的銀行都來此地吸取資金。市區像極了美國的大城,街上的汽車也是美國製造的占大多數,英文是小學生就開始必讀的語言。雖然美國已將運河交還給巴拿馬政府了,可是美軍在此駐紮的仍有三萬人。
妹夫與表妹各人開的都是美國大車,渡假便去邁阿密。免不了的美國文化,可是在家中,他們仍是實實在在的中國人,生意上各國顧客都有,而平日呼朋引伴的度周末,仍舊只與中國朋友親密。
在表妹可以看見海景的高樓里,妹夫對我乾乾脆脆的說:“什麼外國!在家裡講中國話,吃中國菜,周末早晨交給孩子們,帶去公園玩玩,下午打打小牌,聽聽音樂,外面的世界根本不要去看它,不是跟在中國一樣?”
我聽了笑起來,喜歡他那份率真和不做作,他根本明白講出來他不認外國人,只賺他們的錢而已。這是他的自由,我沒有什麼話說。
這又是另一種中國移民的形態了!
要是有一日,巴拿馬的經濟不再繁榮,大約也難不倒表妹夫。太太孩子一帶,再去個國家打市場,又是一番新天新地。
中國人是一個奇怪而強韌的民族,這一點是在在不同於其它人種的,隨便他們何處去,中國的根,是不容易放棄的。表妹來巴拿馬時根本是個不解事的孩子,當年住在“哥隆”市,接近公司設置的自由區。在那治安極壞的地區,一住五年,等到經濟環境安定了才搬到巴拿馬市區來。回憶起“哥隆”的日子,她笑說那是“苦籠”。兩度街上被暴徒搶皮夾,她都又硬奪了回來。
被搶當時表現得勇敢,回家方才嚇得大哭不休。這個中國女孩子,經過長長的十年之後,而今是成熟了。我看著表妹的三個伶俐可愛的孩子和她相依為命的丈夫,還有她的一群好中國朋友,心中非常感動,畢竟這十年的海外生活,是一份生活的教育,也是他們自己努力的成果。表妹與表妹夫深深的迷惑了米夏,他一再的說,這兩個人的“個性美”。雖然表妹夫的西班牙文不肯文謅謅,粗話偶爾也滑出來,可是聽了只覺那是一種語調,他自己的真性情更在裡面發揮得淋漓。奇怪的是,這些在家中只講中文的人,西班牙卻是出奇的流利。
在巴拿馬的最後一日,曾大使夫婦與中央社的劉先生夫婦也來了表妹夫家中。
大使夫婦是十多年前在西班牙做學生時便認識的,只因自己最怕麻煩他人,不敢貿然拜望,結果卻在表妹家碰到。聆聽大使親切的一番談話,使我對巴拿馬又多了一份了解。只因這一站是家族團聚,巴拿馬的歷史和地理也便略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