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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鬧了,呆在走道上,這時車內的燈也熄了。“阿平,你坐下來——”米夏什麼時候折好了我丟掉的蹦裘,輕輕的在拉我。
我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很快很開了。那邊的大鬍子走過來,在我面前的空位子上一靠,長嘆口氣,也不鬧了。
掏出一包半濕的火柴來,發抖的手,怎麼樣也點不著煙。“請問那裡來的?”前面的那人問我。
“中國,台灣,您呢?”我說。
“阿根廷。”他向我要了一隻煙,又說:“講得一口西班牙話嘛!”
“我先生是西班牙人。”
明明是過去的事情,文法上卻不知不覺的用現在式。長長的旅途中,頭一回與陌生人講出這句話來,一陣辛酸卡上了喉頭。便沉默不說了。
雨水嘩嘩的打著車廂,車內不再有任何聲息,我們的車子過不了已經積水的公路橋,轉往另一條小路向古斯各開去。清晨四點鐘方才到達吉斯各。
一個一個遊客下車,到了我和米夏,導遊擋住了路:“一萬塊!”
“答應過你的,不會賴掉。”
在他手中放下了兩張大鈔。
“錢,不是人生的全部,這些話難道基督沒有告訴過你嗎?”我柔和的說。
他頭一低,沒敢說什麼。
“回去好好休息吧!”米夏窘窘的說。
“什麼休息,現在去警察局,不迫到他們派車子再去接人,我們能休息嗎?”我拖著步子,往警局的方向走過去。註:那一日的大水,失蹤六百個老百姓,屍體找到的只有三十五具。
掉在車站的那兩百個遊客,終被警方載回了古斯各。鐵路中斷,公路亦完全停了,那些留在瑪丘畢丘山區中沒有下來的旅人,在我已離開古斯各坐車下山去那斯加的時候,尚是一點消息也沒有。
附錄 飛越納斯加之線
飛越納斯加之線米夏小型飛機終於從崎嶇不平的碎石跑道上起飛了,飛進沙漠的天空,早晨的空氣清涼又干慡。我心裡在想:“又要飛了。”又飛了,不過,這一趟空中之旅就是不一樣。自從三毛和我去年離開台灣,我們曾經飛過千山萬水,飛越過成千上萬各有悲歡離合的芸芸眾生。
每一次在飛機降落之後,我們剛剛才看清楚一片新土地,也才揭開這片土地的一點點秘密,不過,只有一點點。一個人窮畢生之力也不足以完全了解一個地方,包括我們自己的家鄉在內。時間過的太快,我們還沒準備妥當,就又要上飛機了。
我坐在駕駛員的旁邊,小飛機起飛的時候,他在胸前劃十字,我心裡就在想:“這一趟一定跟以前不一樣。”他的舉動給我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由於這趟旅程的終點充滿了神秘色彩,駕駛員的舉動倒很適合這種氣氛。
“納斯加之線嘛!”三毛說。
“什麼線?”我回問三毛。在我們前往秘魯途中,三毛問我知不知道這個有名的古蹟。
“我們馬上就要到秘魯了,難道你對南美洲最令人不解的謎竟然一無所知嗎?”
“我當然知道,每個人都知道,瑪丘畢丘,印加帝國失落的古城,對不對?”
“不對啦,那是一個廢墟,是印加人過去居住的地方,唯一令人不解的是,他們為什麼放棄了那個城市。我現在說的是一個直到今天都沒有人能解開的謎。”
“什麼謎?”
“你沒有看過登尼背(VonDaniken)的書,還是根本沒聽說過他的書?”
“誰的書?”我問。她每提一個問題,我就愈發覺得自己沒知識。三毛看過不少雜書,她看西班牙文、德文書,當然還有中文書,雖然她自謙英文不行,但無損於她閱讀英文作品。三毛不僅看書,而且過目不忘。
她不僅看書過目不忘,她對看到的東西,吃過的東西,在那裡吃,跟誰一起吃的,以及價錢多少,都有很好的記性。有一天,她真令我大吃一驚,她能記得十一年前住在芝加哥時香腸賣多少錢,並且拿來跟利馬市華埠香腸的價錢相比。
在這次旅行中,我不只一次覺得自己像上笨瓜,這個中國女孩子總會問出一些我從未念過或記不得的事情。三毛像老師教笨學生一樣,很有耐心地向我解釋:“登尼肯是一個作家,他寫了一本書,談到我們這個世界上有些未解開的謎,他認為這些奧秘與地球以外的生命有關。”“我不是從他的書里第一次聽說納斯加之線,但是,我看了他的書以後,就很想到秘魯觀光,親自看一看。”又說。飛機把我帶到了納斯加這個綠州小城的上空,“親自看一看”這句話還在我的腦際迴響。納斯加座落在秘魯南方的大沙漠中。
從空中看,這個小城像一個綠色的島,大片的荒漠一直伸展到地平線上的山脈,只有這一小片綠色。在我們的腳下,一天的作息剛剛開始。一個女人在井邊洗她一頭烏黑的長髮,一座泥屋升起了裊裊炊煙。一對父子已經帶著工具騎自行車上工了,母親和兒媳婦留在家裡。一屋又一屋,一街又一街,到處都有日常的活動。在我這趟飛行中,至少有一小段時間沒有把我跟我熟悉的日常生活完全隔離。
飛機飛過城中心的時候,我往下看那家旅館,三毛想必還在床上休息。
“實在是不太對。”我覺得,“她才應該在飛機上,去看沙漠中的那些神秘的巨大圖案,不該由我去。”我心裡很難過,因為三毛竟不能去看這些神秘的古蹟,她一直認為這些東西是南美洲比較重要,比較有趣的一景。說實在的,她已無法上飛機。在前往納斯加途中,三毛開始暈車,因為長途公車在秘魯崎嶇的道路上行駛,顛得厲害。
公車愈往前行,她暈得愈厲害。幾個小時她都默默不語,一手按在頭上,一手按著肚子,後來,她喘著氣說:“我暈得好像要死了!”
“我們下一站一定要下車!”
“不行!”
“但是,你病得很重,不能再走。”
“沒關係,我們一定要到納斯加。”三毛很堅決地說。這是她典型的個性。一旦她下定決心,什麼事阻止不了她達到目標。
經過大約五百公里的折磨,深夜裡我們終於到了納斯加。感謝上天,公車站附近有一家旅館,我們住進去的時候,三毛已經十分虛弱了。
“米夏,我告訴你,我真的病了。”我扶她進房間的時候,她很痛苦的說。
“吃一點藥,好好休息。”
“明天我不能飛了。”三毛有氣無力的說。“什麼?”我簡直不能相信剛才聽到的話,我知道她累商了,身上有病痛,但是,我認識中的三毛不會就此罷手。“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今晚好好休息,我們明天再談。”
“我不行。”
“可是,你盼望了那麼久,跑了那麼遠的路。”我表示不平。
“別傻了,你今天已經看到我在公車上是什麼樣子。如果我坐那架小型飛機飛上天。我會暈死。”
“我們能不能買些什麼藥來?”
“以前試過所有這一類的藥,沒有一種管用。即使到蘭嶼,只坐很短時間的飛機,下飛機的時候我也快要死了。”“那你為什麼要到納斯加來,你明知納斯加之線只有從空中才能看到?”
“我以為我可以勉強自己,可是,經過今天在公車上的情形以後,我知道我在空中支持不到五分鐘。”三毛深深嘆口氣,“你走吧,讓我休息!”
飛機飛過旅館上空,我希望她好好休養。我還是不相信她竟會放棄這個機會,不過,我知道,她一定達到了體力的極限,才會忍痛這樣決定的。
仰望萬里無雲的碧藍天空,我不禁要問,上天何其不公,為什麼世間一個意志最強的女子,身子卻經不起風霜。沒有多久,我們已經離開納斯加很遠。我們還要在荒涼的沙漠上空再飛二十二公里,才能看到一個已經消失的文明所留下的巨大創作。
“你是哪裡人?”有人用西班牙話問我。一上飛機,我就專心在想缺席的三毛,還沒留意到飛機上其他的人。
我朝說話的人望去,看到駕駛員笑著跟我招呼。“美國人,”我用非常蹩腳的西班牙語回答,“你呢?”“我是秘魯人,不過,我母親是義大利人,我父親是法國人。”
我很想多問一些關於他的事情,無奈我的西班牙語已經技窮,只好笑笑,大家都沒再說話。
其他的座位上只有兩個年輕人,他們用德語交談,雖然我是第三代的德裔美國人,可是,我對德語一竅不通。我覺得我跟他們有很大的距離,我像我與地面上的人相隔甚遠,既然沒有交談的對象,我就設想,如果是三毛,而不是我在飛機上,情況會有什麼不同。
她的西班牙語和德語都說得很好,她的聰明活潑會透過語言發散出來,讓人如沐春風。任何人如果跟三毛聊過五分鐘,一定會念念不忘。她講話就像玫瑰在吐露芬芳。在這趟單獨飛行之前,我體會不出如果沒有我的老闆娘,這趟南美之行就不夠圓滿。
沙漠很快就越過了,在破曉的陽光中,展現出一片到處都是石頭的不毛之地,有一種寂靜的美。
“我們馬上就要到了。”我們的駕駛員說。他指向第一道線,我趕緊把照相機準備好。在我們底下,有一塊綿延好幾公里,至少有半公里寬的廣大地區,看起來像飛機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