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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面的餡放在一隻只大鍋里,煮來煮去,有的是肉,有的是香腸,有的看不清楚,有的猜不出來。要換口味,便換裡面的東西。
在城內,除非是遊客區,那兒可以吃中國菜、義大利麵食,還有丹麥甜點蛋餅之外,也可以吃“搭哥”。可是當我們坐車離城去小村落時,除了“搭哥”之外,實在沒有別的東西可吃。
在城外幾百里的小鎮上,當我吃了今生第幾十個“搭哥”之後,那個味道和形式,實在已像是一塊抹布——土黃色的抹布,抹過了殘餘食物的飯桌,然後半捲起來,湯湯水水的用手抓著,將它們吞下去。
一個“搭哥”大約合幾角到一元五美金,看地區和內容,當然吃一個胃口是倒了,而肚子是不可能飽的。這已是不錯了,比較起城內高級飯店的食物,大約是十倍到十五倍價格的差距。雖然我們的經費充足,仍是堅持入境問俗,一路“搭哥”到底。這對助手米夏便是叫苦連天,每吃必嚷:“又是一塊小抹布!”
在墨西哥的最後一日,我怕米夏太泄氣,同意一起去吃一頓中國飯,不肯去豪華的中國飯店,挑了一家冷清街角的,先點了兩隻春卷——結果上來的那個所謂“春天的卷子”的東西,竟然怎麼看,怎麼咬,都只是兩隻炸過了的“搭哥”。吃在一般的墨西哥是貧乏而沒有文化的。
它的好處是不必筷子與刀叉,用手便可解決一頓生計,倒也方便簡單。至於衛不衛生就不能多去想它了。貨物大同
在城內的遊客區里,看見美麗而價格並不便宜的墨西哥人的“大氅”,那種西班牙文叫做“蹦裘”(PONCHO)的衣物。
事實上它們只是一塊厚料子,中間開一個洞套進頸子裡,便是禦寒的好東西了。
我過去有過兩三個“蹦裘”,都因朋友喜歡而送掉了。這次雖然看見了市場上有極美麗的,總因在遊客出沒的地區,不甘心付高價去買它。
下決心坐長途車去城外的一個小鎮,在理由上對米夏說的是請他下鄉去拍照。事實上我有自己的秘密,此行的目的對我,根本是去鄉下找漂亮、便宜,而又絕對鄉土的“蹦裘”來穿。
坐公路車顛幾百里去買衣服也只有最笨的人——而且是女人,會做的事情,不巧我就有這份決心和明白。到了一個地圖上也快找不到的城鎮,看到了又是所謂景色如畫的貧窮和髒亂。我轉來轉去找市場——資料書中所說的當地人的市集,找到了,怪大的一個廣場。他們在賣什麼?在賣熱水瓶、鏡子、假皮的皮夾、搪瓷的鍋、碗、盆、杯,完全尼龍的衣服,塑膠拖鞋、原子筆、口紅、指甲油、耳環、手鐲、項鍊——。
我到處問人家:“你們不賣PONCGO?怎麼不賣PON-CHO?”
得到的答覆千篇一律,舉起他們手中彩色的尼龍衣服向我叫喊:“這個時髦?這個漂亮?怎麼,不要嗎?”水上花園
那是過去的一大片沼澤,而今部分已成了城鎮,另外一小部分彎彎曲曲的水道,仍然保存著,成了水上的花園。本來也是要自己去划船的。星期天的舊貨市場出來後計劃去搭長途公車。我的朋友約根算準我必然會在星期日早晨的市集裡與當地人廝混。他去了,也果然找到了我與米夏。於是,我們沒有轉來轉去在公車上顛,坐了一輛大轎車,不太開心的去履行一場遊客必做的節目。
一條條彩色繽紛的木船內放著一排排椅子,比碧潭的大船又要大了些。墨西哥人真是太陽的兒女,他們用色的濃艷,連水中的倒影都要凝固了。
參考書上說是二十五塊美金租一條船,劃完兩小時的水道。船家看見是大轎車來的外國人,偏說是五十美金,我因不肯接受約根的任何招待,堅持報社付錢,就因如此,自己跑去與人爭價格,已經降到四十塊美金了,當然可以再減。講價也是一種藝術,可惜我高尚的朋友十分窘迫,不願再磨,浪費了報社的錢,上了一條花船。
三個人坐在船中木頭似的沉默無聊,我忍不住跑去船尾跟船家說話,這一搭上交情,他手中撐的那隻好長的篙跑到我手上來了。
用盡了氣力撐長篙,花船在窄窄的水道里跟別的船亂撞,這時我的心情也好轉了,一路認真撐下去。本來沒有什麼特別的水道,只因也有音樂船、賣鮮花、氈子和食物和小船一路擠著,它也活潑起來。雖是遊客的節目,只因長篙在自己的手中,身分轉變成了船家,那份生涯之感便是很不同了。
那一天,我的朋友約根沒有法子吃他昂貴的餐館,被迫用手抓著碎肉和生菜往玉米餅里卷著做“搭哥”吃。買了一大堆船邊的小食。當然,船夫也是請了一同分食的。水上花園的節目,一直到我們回碼頭,我將粗繩索丟上岸,給船在鐵環上紮好一個漂亮俐落的水手結,才叫結束。自己動手參與的事情,即便是處理一條小船吧,也是快樂得很的。奇怪的是同去的兩位男士連試撐的興趣都沒有。你們求什麼
又是一個星期天,也是墨西哥的最後一日了。我跟米夏說,今天是主日,我要去教堂。
來了墨西哥不去“爪達路沛大教堂”是很可惜的事情。據說一五三一年的時候,聖母在那個地方顯現三次,而今它已是一個一共建有新舊七座天主教堂的地方了。“爪達路沛的聖母”是天主教友必然知道的一位。我因心中掛念著所愛的親友,很喜歡去那兒靜坐禱告一會兒,求神保佑我離遠了的家人平安。
我們坐地下往城東北的方向去,出了車站,便跟著人群走了。洶洶濤濤的人群啊,全都走向聖母。新建大教堂是一座現代的巨大的建築,裡面因為太寬,神父用擴音機在做彌撒。
外面的廣場又是大得如同可以踢足球。廣場外,一群男人戴著長羽毛,光著上身,在跳他們古代祭大神的舞蹈。鼓聲重沉沉的混著天主教擴音機的念經聲,十分奇異的一種文化的交雜。
外籍遊客沒有了,本地籍的人,不只是城內的,坐著不同型狀的大巴士也來此地祈求他們的天主。在廣場及幾個教堂內走了一圈,只因周遭太吵太亂,靜不下心坐下來禱告。那場祭什麼玉米神的舞蹈,鼓得人心神不寧,而人群,花花綠綠的人群,擠滿了每一個角落。我走進神父用擴音機在講話的新教堂里去。看見一對鄉下夫婦,兩人的身邊放著一個土土的網籃,想必是遠路來的,因為籃內卷著衣服。
這兩個人木像一般的跑在幾乎已經擠不進門的教堂外面,背著我,面向著裡面的聖母,直直的安靜的跪著,動也不動,十幾分鐘過去了,我繞了一大圈又回來,他們的姿勢一如當初。
米夏偷偷上去拍這兩人的背影,我看得突然眼淚盈眶。那做丈夫的手,一直搭在他太太的肩上。做太太的那個,另一隻手繞著先生的腰。兩個人,在聖母面前亦是永恆的夫妻。
一低頭,擦掉了眼淚。
但願聖母你還我失去的那一半,叫我們終生跪在你的面前,直到化成一雙石像,也是幸福的吧!
我獨自走開去了,想去廣場透透氣,走不離人群,而眼睛一再的模糊起來。
那邊石階上,在許多行路的人裡面,一個中年男人用膝蓋爬行著慢慢移過來,他的兩隻手高拉著褲管,每爬幾步,臉上抽筋似的扭動著,我再低頭去看他,他的膝差哪裡有一片完整的皮膏——那兒是兩隻血球,他自己爬破的一癱生肉,牛肉碎餅似的兩團。
雖然明知這是祈求聖母的一種方式,我還是嚇了一大跳,哽住了,想跑開去,可是完全不能動彈,只是定定的看住那個男人。
在那男人身後十幾步的地方,爬著看上去是他的家人,全家人的膝蓋都已磨爛了。
一個白髮的老娘在爬,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人在爬,十幾歲的妹妹在爬,一個更小的妹妹已經忍痛不堪了,吊在哥哥的手臂里,可是她不站起來。
這一家人裡面顯然少了一個人,少了那個男子的妻子,老婆婆的女兒,一群孩子的母親——。
她在哪裡?是不是躺在醫院裡奄奄一息?是不是正在死去?而她的家人,在沒有另一條路可以救她的時候,用這種方法來祈求上天的奇蹟?
看著這一個小隊伍,看著這一群衣衫襤褸向聖母爬去的可憐人,看著他們的血跡沾過的石頭廣場,我的眼淚迸了出來,終於跑了幾步,用袖子壓住了眼睛。
受到了極大的驚駭,坐在一個石階上,硬不在聲。那些人扭曲的臉,血肉模糊的膝蓋,受苦的心靈,祈求的方式,再再的使我憤怒。
愚蠢的人啊!你們在求什麼?
蒼天?聖母馬利亞,下來啊!看看這些可憐的人吧!他們在向你獻活祭,向你要求一個奇蹟,而這奇蹟,對於肉做的心並不過分,可是你,你在哪裡?聖母啊,你看見了什麼?黃昏了,教堂的大鐘一起大聲的敲打起來,廣場上,那一小撮人,還在慢慢的爬著。
我,仰望著彩霞滿天的穹蒼,而蒼天不語。這是一九八一年的墨西哥一個星期天的下午。
青鳥不到的地方
由墨西哥飛到宏都拉斯的航程不過短短兩小時,我們已在宏國首都“得古西加爾巴”(Telgucigalpa)的機場降落了。下飛機便看見扛槍的軍人,雖說不是生平第一次經驗,可是仍然改不掉害怕制服的毛病。對我看制服象徵一種隱藏的權力,是個人所無能為力的。
排隊查驗護照時,一個軍人與我默默的對峙著,凝神的瞪著彼此,結果我先笑了,他這也笑了起來,踱上來談了幾句話,心表便放鬆了。
那是一個寂寞的海關,稀稀落落的旅客等著檢查。碰到一個美國人,是由此去邊境,為薩爾瓦多湧進來的難民去工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