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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的時間飛快的渡過,表妹和他們朋友對待我的親切殷勤,使我又一次欠下了同胞的深情。
臨去的那一個下午,表妹仍然趕著包餛飩,一定要吃飽了才給上路。她的那份誠心,一再在實際的生活飲食里,交付給了我。
行李中,表妹硬塞了中國的點心,說是怕我深夜到了哥倫比亞沒有東西吃。
妹夫再三叮嚀米夏,請他好好做我的保鏢。朋友們一趟又一趟的趕來表妹夫家中與我見面,可說沒有一日不碰到的。
機場排隊的人多,妹夫反應極快,辦事俐落,他又一切都包辦了。
表妹抱著小嬰兒,拖著另外兩個較大的孩子,加上向家夫婦和他們的小女兒、彭先生、應先生……一大群人在等著與我們惜別。
進了檢查室,我揮完了手,這才一昂頭將眼淚倒咽回去。下一站沒有中國人了,載不動的同胞愛,留在我心深處,永遠歸還不了。
巴拿馬因為這些中國人,使我臨行流淚。這沉重的腳蹤,竟都是愛的負荷。
一個不按牌理出牌的地方
這一路來,隨行的地圖、資料和書籍越來越重,雜物多,索絆也累了。
巴拿馬那一站終於做了一次清理,部分衣物寄存表妹,紙張那些東西,既然已經印在腦子裡,乾脆就丟掉了。隨身帶著的四本參考書,澳洲及英國出版的寫得周全,另外兩本美國出版的觀點偏見傲慢,而且書中指引的總是——“參加當地旅行團”便算了事。於是將它們也留在垃圾桶中了。說起哥倫比亞這個國家時,參考書中除了詳盡的歷史地理和風土人情介紹之外,竟然直截了當的喚它“強盜國家”。立論如此客觀而公平的書籍,膽敢如此嚴厲的稱呼這個占地一百多萬平方公里的國家,總使人有些驚異他們突然的粗暴。
書中在在的警告旅行者,這是一個每日都有搶劫、暴行和危險的地方,無論白晝夜間,城內城外,都不能掉以輕心,更不可以將這種情況當做只是書中編者的誇張。巴拿馬台灣農技團的蘇團長,在來此訪問時,也遭到被搶的事情。
可怕的是,搶劫完蘇團長的暴徒,是昂然揚長而去,並不是狂奔逃走的。
米夏在聽了書中的警告和蘇團長的經歷之後,一再的問我是不是放棄這一站。而我覺得,雖然冒著被搶的危險,仍是要來的,只是地區太差的旅舍便不住了。離開台灣時,隨身掛著的鏈條和刻著我名字的一隻戒子,都交給了母親。
自己手上一隻簡單的婚戒,脫脫戴戴,總也捨不得留下來。幾番周折,還是戴著走了那麼多路。
飛機抵達博各答的時候,脫下了八年零三個月沒有離開手指的那一個小圈,將它藏在貼胸的口袋裡。手指空了,那分不慣,在心理上便也惶惶然的哀傷起來。夜深了,不該在機場坐計程車,可是因為首都博各答地勢太高,海拔兩千六百四十公尺的高度,使我的心臟立即不適,針尖般的刺痛在領行李時便開始了。沒敢再累,講好價格上的車,指明一家中級旅館,只因它們有保險箱可以寄存旅行支票和護照。
到了旅館,司機硬是多要七元美金,他說我西班牙話不靈光,聽錯了價格。
沒有跟他理論,因為身體不舒服。
這是哥倫比亞給我的第一印象。
住了兩日旅舍,第三日布告欄上寫著小小的通告,說是房價上漲,一漲便是二十七元美金,於是一人一日的住宿費便是要六十七元美金了。
客氣的請問櫃檯,這是全國性的調整還是怎麼了,他們回答我是私自漲的。
他們可以漲,我也可以離開。
搬旅館的時候天寒地凍,下著微雨,不得已又坐了極短路的計程車,因為冬衣都留在巴拿馬了。
司機沒有將碼錶扳下,到了目的地才發現。他要的價格絕對不合理,我因初到高原,身體一直不適,爭吵不動,米夏的西班牙文只夠道早安和微笑,於是又被迫做了一次妥協。別的國家沒有那麼欺生的。
新搬的那家旅館,上個月曾被暴徒搶劫,打死了一個房間內的太太,至今沒有破案,這件事情發生之後,倒是門禁森嚴了。
初來首都博各答的前幾日,看見街上每個人緊緊抱著他們皮包的樣子,真是驚駭。生活在這麼巨大的,隨時被搶的壓力下,長久下去總是要精神衰弱的。
米夏一來此地,先是自己嚇自己,睡覺房間鎖了不說,尚用椅子抵著門,每次喚他,總是問了又問才開。便因如此,偏是不與他一起行動,他需要的是個人的經歷和心得,不能老是只跟在我身邊拿東西,聽我解釋每一種建築的形式和年代。便是吃飯罷,也常常請他自己去吃了。個人是喜歡吃小攤子的,看中了一個小白餅和一條香腸,炭爐上現烤的。賣食物的中年人叫我先給他二十五披索,我說一手交錢一手交餅,他說我拿了餅會逃走,一定要先付。給了三十披索,站著等餅和找錢,收好錢的人不再理我,開始他的叫喊:“餅啊!餅啊!誰來買餅啊!”我問他:“怎麼還不給我呢?香腸要焦了!”我說:“給什麼?你又沒有付錢呀!”
這時旁邊的另一群攤販開始拚命的笑,望望我,又看著別的方向笑得發顫。這時方知又被人欺負了。起初尚與這個小販爭了幾句,眼看沒有法子贏他,便也不爭了,只對他說:“您收了錢沒有,自己是曉得的。上帝保佑您了!”
說完這話我走開,回頭到那人笑了一笑,這時他眼睛看也不敢看我,假裝東張西望的。
要是照著過去的性情,無論置身在誰的地盤裡,也不管是不是夜間幾點多鐘自己單身一個,必然將那個小攤子打爛。那份自不量力,而今是不會了。
深秋高原的氣候,長年如此。微涼中夾著一份風吹過的悵然和詩意。只因這個首都位置太高,心臟較弱的人便比較不舒服了。
拿開博各答一些小小的不誠實的例子不說,它仍是一路旅行過來最最堂皇而氣派的都市。殖民時代的大建築輝煌著幾個世紀的光榮。
雖說這已是一生中第一百多個參觀過的博物館,也是此行中南美洲的第十二個博物館了。可是只因它自己說是世上“唯一”的,忍不住又去了。
哥倫比亞的“黃金博物館”中收藏了將近一萬幾千多伯純金的藝術品。製造它們的工具在那個時代卻是最最簡陋的石塊和木條。金飾的精美和細膩在燈光和深色絨布的襯托下,發出的光芒近乎神秘。
特別注意的一群群金子打造的小人。有若鼻煙壺那麼樣的尺寸。他們的模樣,在我的眼中看來,每個都像外太空來的假想的“人”。
這些金人,肩上繞著電線,身後背著好似翅膀的東西,兩耳邊胖胖的,有若用著耳機,有些頭頂上乾脆頂了一支天線般的針尖,完全科學造形。
看見這些造形,一直在細想,是不是當年這片土地上的居民,的確看過這樣長相和裝備的人,才仿著做出他們的形象來呢?這樣的聯想使我立即又想到朋友沈君山教授,如果他在身邊,一定又是一場有趣的話題了。
博物館最高的一層樓等於是一個大保險箱,警衛在裡面,警衛在外面,參觀的人群被關進手肘還厚的大鐵門內去。在那個大鐵櫃的房間裡,極輕極微號角般的音樂,低沉、緩慢又悠長的傳過來。
全室沒有頂光,只有專照著一座堆積如黃金小山的聚光燈,靜靜的向你交代一份無言的真理——黃金是唯一的光榮,美麗和幸福。
步出那層嚴密保護著金器的房間,再見天日時,剛剛的一幕寶藏之夢與窗外的人群再也連不上關係。下樓時一位美國太太不斷嘆息著問我:“難道你不想擁有它們嗎!哪怕是一部分也好了!天啊,唉!天啊!”其實它們是誰的又有什麼不同?生命消逝,黃金永存。這些身外之物,能夠有幸欣賞,就是福氣。真的擁有了它那才叫麻煩呢!
在中南美洲旅行,好似永遠也逃不掉大教堂,美國烤雞,義大利餡餅和中國飯店這幾樣東西。
對於大小教堂,雖說可以不看,完全意志自由,可是真的不進去,心中又有些覺得自己太過麻木與懶散,總是免不了去繞一圈,印證一下自己念過的建築史,算做複習大學功課。
至於另外三種食的文化,在博各答這一站時,已經完全拒絕了。尤其是無孔不入的烤雞、漢堡和麥克唐納那個國家的食物和文化,是很難接受的。至於中國飯店,他們做的不能算中國菜。
在這兒,常常在看完了華麗的大教堂之後,站在它的牆外小攤邊吃炸香蕉,芭蕉葉包著有如中國粽子的米飯和一隻只烤玉米。
這些食物只能使人發胖而沒有營養。
博各答雖是一個在高原上的城市,它的附近仍有山峰圍繞。有的山頂豎了個大十字架,有的立了一個耶穌的聖像,更有一座小山頂上,立著一座修道院,山下看去,是純白色的。只想了那個白色修道院的山頂去。它叫“蒙色拉”,無論在哪一本參考書,甚而哥倫比亞自己印的旅遊手冊上,都一再的告誡旅客——如果想上“蒙色拉”去,千萬乘坐吊纜車或小鐵路的火車,不要爬上去,那附近是必搶的地區。城裡問路時,別人也說:“坐計程車到吊纜車的入口才下車吧!不要走路經過那一區呀!”
我還是走去了,因為身上沒有給人搶東西。到了山頂,已是海拔三千公尺以上了,不能好好的呼吸,更找不到修道院。山下看見的那座白色的建築,是一個教堂。那座教堂正在修建,神壇上吊著一個金色的十字架;神壇後面兩邊有樓梯走上去,在暗暗的燭光里,一個玻璃櫃中放著有若人身一般大的耶穌雕像——一個背著十字架,流著血汗,跪倒在地上的耶穌,表情非常逼真。在跌倒耶穌的面前,點著一地長長短短的紅蠟燭,他的柜子邊,放著許許多多蠟做的小人兒。有些刻著人的名字,扎著紅絲帶和一撮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