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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行了十天之後,方抵達宏都拉斯與瓜地馬拉的邊境。馬雅人著名“哥龐廢墟”便在叢林裡了。

    這一路如果由首都直著轉車來,是不必那麼多時間的,只因每一個村落都有停留,日子才在山區里不知不覺的流去了。有生以來第一次,全身被跳蚤咬得儘是紅斑,頭髮里也在狂癢。那麼荒涼的村落,能找到地方過夜已是不易,不能再有什麼抱怨了。

    還是喜歡這樣的旅行,那比坐在咖啡館清談又是充實多了。

    到了鎮名便叫“哥龐廢墟”的地方,總算有了水和電,也有兩家不壞的旅舍,冷冷清清。

    我迫不及待的問旅舍的人供不供熱水,得到的答覆是令人失望的。

    山區的氣候依舊爆炸冷,決定不洗澡,等到去了中北部的工業城“聖彼得穌拉”再找家旅館全身大掃除吧!這片馬雅人的廢墟是一八三九年被發現的,當時它們在密密的雨林中已被泥土和樹木掩蓋了近九個世紀。據考證,那是公元後八百年左右馬雅人的一個城鎮。直到一九三○年,在發現了它快一百年之後,才有英國人和美國人組隊來此挖掘、重建、整理。可惜最最完整的石雕,而今並不在宏都拉斯的原地,而是在大英博物館和波士頓了。雖然這麼說,那一大片叢林中所遺留下來的神廟,無數石刻的臉譜、人柱,仍是壯觀的。  

    在那微雨寒冷的清晨,我坐在廢墟最高的石階頂端,托著下巴,靜靜的看著腳下古時稱為“球場”,而今已被一片綠茵鋪滿的曠野,幻想一群高大身軀在馬雅人正在打美式橄欖球,口中狂嘯著滿場飛奔。

    千古不滅的靈魂,在我專注的呼喚里復活再生。神秘安靜布滿青苔的雨林里,一時鬼影幢幢。

    我撿了一枝樹枝,一面打糙一面由廢墟進入叢林,驚見滿地青苔掩蓋的散石,竟都是刻好的人臉,枕頭般大的一塊又一塊。艷綠色的臉啊!

    一直走到“哥龐河”才停了腳步,河水千年不停的流著,看去亦是寂寞。

    米夏沒有進入樹林,在石階上坐著,說林里有蛇。竟不知還有其他或許更令他驚怕的東西根本就繞著他,只是他看不見而已。

    當我們由“哥龐”到了工業城“聖彼得穌拉”時,我的耐力幾乎已快喪失盡了。

    路面是平滑而大部分鋪了柏油的,問題是小巴士車墊的彈簧一隻只破墊而出,坐在它們上面,兩個位子擠了三個人,我的身上又抱了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子,腳下一隻花雞扭來扭去,怕它軟軟的身體,拚命縮著腿。這一路,兩百四十多公里結結實實的體力考驗。  

    下車路人指了一家近處的旅館,沒有再選就進去了——又是沒有熱水的,收費十幾美金。

    米夏捉了一隻跳蚤來,說是他房間的。

    本想叫他快走開,他手一松,跳蚤一蹦,到我身上來了,再找不到它。

    自從初來宏都拉斯那日得了一場腸炎之後,每日午後都有微燒,上唇也因發燒而潰爛化濃了,十多日來一直不肯收口結疤。

    為了怕冷水沖涼又得一場高燒,便又忍住不洗澡,想等到次日去了北部加勒比海邊的小城“得拉”再洗。仔細把臉洗乾淨,牙也刷了,又將頭髮梳梳好,辮子結得光光的,這樣別人看不出我的秘密。雖然如此,怎麼比都覺自己仍是街上最清潔的人。

    那一晚,放縱了自己一趟,沒有要當地人的食物,去了一家中國飯店,好好吃了一頓。

    也是那一晚,做了一個夢,夢中,大巴士——那種叫做青鳥的乾淨巴士,載了我去了一個棕櫚滿布的熱帶海灘,清潔無比的我,在沙上用枯枝劃一個人的名字。劃著名劃著名,那人從海里升出來了,我狂叫著向海內跑去,他握住了我的雙手,真的感到還是濕濕的,不像在夢中。  

    由“聖彼得穌拉”又轉了兩趟車,是大型的巴士,也是兩個人的座位三個人擠了坐,也是載了貨。它不是夢中的“青鳥”。

    “得拉”到了,下車看不到海。車站的人群和小販也不同於山區小村的居民,他們高瘦而輕佻,不戴大帽子,不騎馬,膚色不再是美麗的棕色,大半黑人。房子不再有瓦和泥,一幢幢英國殖民地似的大木頭房子占滿了城。過去宏都拉斯的北部是英國人,荷蘭人,甚而十九世紀末期美國水果公司移來的黑人和文化。西班牙人去了內陸,另外的人只是沿海擴張。

    一個同樣的小國家,那麼不同的文化、人種和風景。甚而宗教吧,此地基督教徒也多於天主教了。那片海灘極窄,海邊一家家暗到有如電影院似的餐館就只放紅綠色的小燈,狂叫的美國流行歌曲污染了大自然的寧靜,海浪兇惡而來,天下著微雨。

    城裡一片垃圾,髒不忍睹,可惜了那麼多幢美麗的建築。十幾家大規模的彈子房比賽似的放著震耳欲聾的噪音。唉,我快神經衰弱了。

    菜單那麼貴,食物是粗糙的。旅館的人當然說沒有熱水。這都不成問題了,只求整個的城鎮不要那麼拚命吵鬧,便是一切滿足了。  

    夜間的海灘上,我撿了一隻垃圾堆里的椰子殼,將它放到海里去。海浪沖了幾次,椰子殼總是去了又漂回來。酒吧里放著那首ILoveYouMoreThanICanSay,中文改成“愛你在心口難開”的老歌。海潮里,星空下,恰是往事如煙——。

    我在海邊走了長長的路,心裡一直在想墨西哥那位小神,想到沒有釋放自己的其他辦法,跑進旅館冰冷的水龍頭下,將自己沖了透濕透濕。

    這個哀愁的國家啊!才進入你十多天,你的憂傷怎麼重重的感染到了我?

    回到首都“得古西加巴”來的車程上,一直對自己說,如果去住觀光大飯店,付它一次昂貴的價格,交換一兩日浴缸和熱水的享受,該不是羞恥的事情吧!

    可是這不過是行程中的第二個國家,一開始便如此嬌弱,那麼以後的長程又如何對自己交代呢?畢竟這種平民旅行的生涯,仍是有收穫而值得的。

    經過路旁邊的水果攤,葡萄要三塊五毛連比拉一磅,氣起來也不肯買。看中一幅好油畫,畫的就是山區的小泥房和居民,要價四千美金。我對著那個價錢一直笑一直笑,窮人的生活真是那麼景色如畫嗎?  

    米夏看我又回到原先那家沒有熱水的旅捨去住,他抗議了,理由是我太自苦。

    我沒理他,嘩嘩的打開了公用浴室的冷水,狠狠的沖洗起這一千四百多公里的塵埃和疲倦來。

    旅舍內關了三整日,寫不出一個字。房間換了一間靠裡面的,沒有窗,再也找不到桌子,坐在地上,稿紙鋪在床上寫,撕了七八千字,一直怔怔的在回想那一座座鬼域似淒涼的村莊。家徒四壁的泥屋,門上掛著一塊牌子,“寫著“神就是愛”,想起來令人只是文字形容不出的辛酸。可是不敢積功課,不能積功課。寫作環境太差,亮度也不夠。不肯搬去大旅館住,也實在太固執。這兒三日觀光飯店連三餐的消費,可能便是山區一貧如洗的居民一年的收入了。

    雖說一路分給孩子們的小錢有限,報社經費也豐豐足足,可是一想那些哀愁的臉,仍是不忍在這兒做如此的浪費。窗外的孩子餓著肚子,我又何忍隔著他們坐在大玻璃內吃牛排?當然,這是婦人之仁,可是我是一個婦人啊!最後一日要離去宏都拉斯的那個黃昏,我坐在乞兒滿街的廣場上輕輕的吹口琴。那把小口琴,是在一個趕集的印地安人的山谷里買的,捷克制的,算做此行的紀念吧!便在那時候,一輛青鳥巴士緩緩的由上街開了過來。米夏喊著:“快看!一隻從來沒有搭上的青鳥,奔上去給你拍一張照片吧!”  

    我苦笑了一下,仍然吹著我的歌。

    什麼青鳥?這是個青鳥不到的地方!

    沒有看見什麼青鳥呢!

    後記

    宏都拉斯是一個景色壯麗,人民有禮,安靜而有希望的國家。他們也有水準極高的工業,城鎮和住宅區。這篇文字,只是個人旅行的紀錄,只因所去的地方都是窮鄉僻地,所處的亦是我所愛好最基層的大眾。因此這隻代表了部分的宏都拉斯所聞所見,並不能一概而論,特此聲明。

    中美洲的花園

    這一路來,常常想起西班牙大文豪塞萬提斯筆下的唐·吉珂德和他的跟隨者桑卻的故事。

    吉珂德在書本中是一位充滿幻想,富於正義感,好打抱不平,不向惡勢力低頭的高貴騎士。他遊走四方,憑著自己的意志力,天天與幻想出來的敵人打鬥——所謂夢幻騎士也。桑卻沒有馬騎,坐在一匹驢子上,餓一頓飽一餐的緊緊跟從著他的主人。他照顧主人的一切生活起居,主人面對妖魔時,也不逃跑,甚至參加戰鬥,永遠不背叛他衷心崇拜的唐·吉珂德。

    當然,以上的所謂騎士精神與桑卻的忠心護主,都是客氣的說法而已。  

    從另一個角度去看這兩個人,一個是瘋子,另一個是痴人。

    此次的旅行小組的成員也只有兩個人——米夏與我,因此難免對上面的故事人物產生了聯想。

    起初將自己派來演吉珂德,將米夏分去扮桑卻,就這樣上路了。

    一個半月的旅程過去了,赫然驚覺,故事人物身分移位,原來做桑卻的竟是自己。

    米夏語文不通,做桑卻的必需助他處理,不能使主人挨餓受凍,三次酒吧中有什麼糾纏,尚得想法趕人走開——小事不可驚動主人。

    在這場戲劇中,米夏才是主人吉珂德——只是他不打鬥,性情和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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