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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這人問起我此行的目的時,我說只是來做一次旅行,寫些所聞所見而已。在這樣的人面前,總覺得自己活得有些自私。

    我們是被鎖在一扇玻璃門內的,查完一個,守門的軍人查過驗關條,就開門放人。

    當米夏與我被放出來時,蜂湧上來討生意的人包圍了我們。

    有的要換美金,有的來搶箱子提,有的叫我們上計程車,更有人抱住腳要擦鞋。

    生活的艱難和掙扎,初入宏國的國門便看了個清楚。我請米夏與行李在一起坐著,自己跑去換錢,同時找“旅客服務中心”,請他們替我打電話給一家已在書上參考到的旅館。

    宏都拉斯的首府只有四五家世界連鎖性的大旅館,那兒設備自然豪華而周全。可是本地人的客棧也是可以住的,當然,如果付的價格只是十元美金一個房間的話,也不能期待有私人浴室和熱水了。

    此地的錢幣叫做“連比拉”(Lempira)。這本是過去一個印地安人的大酋長,十六世紀時在一場赴西班牙人的和談中被殺。而今他的名字天天被宏都拉斯人提起無數次——成了錢幣。

    兩個連比拉是一塊美金。  

    計程車向我要了十二個連比拉由機場進城,我去找小巴士,可是那種車掌吊在門外的巴士只能坐十二個人,已經客滿了。於是我又回去跟計程司機講價,講到六個大酋長,我們便上車了。

    公元一五○三年,當哥倫布在宏都拉斯北部海岸登陸時,發現那兒水深,因此給這片土地叫做“宏都拉斯”在西班牙語中,便是“深”的意思。

    並不喜歡用落後或者先進這些字句來形容每一個不同的國家,畢竟各樣的民族有他們自己的生活形態與先天不平等的立國條件。

    雖然那麼說,一路坐車,六公里的行程,所見的宏都拉斯仍是寂寞而哀愁的。

    便是這座在印地安語中稱為“銀立”的三十萬人的首都,看上去也是貧窮。

    這是中美洲第二大面積的國家,十一萬兩千八十八平方公里的土地,百分之四十五被群山所吞噬,人口一直到如今還只三百萬左右。

    宏都拉斯出產蔗糖、咖啡、香蕉、棉花和一點金礦、錫礦,據說牛肉也開始出口了。

    我到的旅館除了一張床之外,完全沒有其他的家具。走道上放著一隻方桌子,我將它搬了進房,做為日後寫字地方。米夏說他床上有跳蚤,我去看了一看,氈子的確不夠清潔,可是沒有看見什麼蟲,大半是他心理作用。當然,旅館初看上去是有些駭人。  

    街上的餐館昂貴得不合理,想到此地國民收入的比率,這樣的價格又怎麼生活下去?

    走在路上,沿途都是討錢的人。

    初來宏都拉斯的第一夜,喝了浴室中的自來水,大概吃下了大腸菌。這便昏天黑地的吐瀉起來,等到能夠再下床走路,已是兩天之後了。

    在旅舍內病得死去活來時,米復向“馬雅商店”的中國同胞去討了熱水,如果不是那壺熱水和人參茶救命,大概還得躺兩天才站得起來。

    三十萬人的首都沒有什麼特別可看的東西,十六世紀初葉它本是一個礦區小鎮,到了現在,西班牙殖民式的教堂和建築仍是存在的,有些街道也仍是石塊砌成的。城內好幾家中國飯館和雜貨店。看見自己的同胞無孔不入的在世界各地找生活,即使在宏都拉斯這樣貧窮而幽暗的地方,也住了下來,心中總是一陣又一陣說不出的黯然。這兒純血的印地安人——馬雅的後裔,可說找不到,百分之九十是混血、棕色皮膚的人,只有少數北部海岸來的黑人,在城內和諧和生活著。

    雖說整個的山城裡雜亂而沒有秩序的,可是一般的建築在灰塵下細看仍是美麗,窄窄的石砌老街,添得紅黃藍綠有若兒童圖書的房子,怎麼看仍有它藝術的美。生活在城市中,卻又總覺得它悲傷而氣悶的,也許是一切房舍的顏色太濃而街道太髒,總使人喘不過氣來似的不舒服,那和大都市中的燈火輝煌又是兩回事了。宏都拉斯首都的夜,是濃得化不開的的一個夢境,夢裡幽幽暗暗、走不出花花綠綠卻又不鮮明的窄巷,伸手向人討錢苦孩子的臉和腳步,哀哀不放。  

    這兒,一種漆成純白色加紅槓的大巴士,滿街的跑著。街上不同顏色和形式的公車,川流不息的在載人,他們的交通出人意料的方便快捷。

    特別喜歡那種最美的大巴士,只因它取了一個童話故事中的名字——青鳥。

    青鳥在這多少年來,已成了一種幸福的象徵,那遙不可及而人人嚮往的夢啊,卻在宏都拉斯的街道上穿梭。我坐在城內廣場一條木椅上看地圖,那個夜晚,有選舉的車輛,插著代表他們黨派的旗子大聲播放著音樂來來回回的跑,有小攤販巴巴的期待著顧客,有流落街頭的人在我腳旁沉睡,有討錢的老女人在街角叫喚,更有一群群看來沒有生意的擦鞋童,一路追著人,想再賺幾個銅板。當然,對面那座大教堂的石階上,偶而有些衣著整齊的幸福家庭,正望了彌撒走出來——

    就在這樣一個看似失落園的大圖畫裡,那一輛輛叫做“青鳥”的公車,慢慢的駛過,而幸福,總是在開著,在流過去,廣場上的芸芸眾生,包括我,是上不了這街車。“不,你要去的是青鳥不到的地方!”長途總車站的人緩緩的回答我。

    計劃在宏都拉斯境內跑一千四百公里,工具當然是他們的長途汽車,其實也知道青鳥是不會跑那兒的,因為要去的小城和村落除了當地的居民之外,已經沒有人注意它們了。那是“各馬亦阿爪”城中唯一的客棧。  

    四合院的房子裡面一個天井,裡面種著花、養著雞、曬著老闆一家人的衣服。小孩在走廊上追逐,女人在掃地煮飯,四個男人戴著他們兩邊向上卷的帽子圍著打紙牌。而我,靜靜的坐在大雜院中看一本中文書。因為腸炎方愈,第一日只走了不到一百公里,便停住了。

    平房天花板的木塊已經爛了,小粉蟲在房間裡不斷的落下來。床上沒有氈子,白床單上一片的蟲,擋也擋不住。“我的床不能睡。”米夏走出房間來說。

    “可以,晚上睡在床單下面。”我頭也沒抬的回了一句。天氣仍是怪涼的,這家小客棧堅持沒有氈子,收費卻是每個房間二十個連比拉,還是落蟲如雨的地方,只因他們是這城內唯一的一家,也只有將就了。

    問問旅舍里的人第二天計劃要去的山谷,一個七八小時車程距離,叫做“馬加拉”的印地安人村落,好似沒有人知道。他們一直在收聽足球賽的轉播,捨不得講話。小城本是宏都拉斯的舊都,只因當年目前的京城“得古西加巴”發現了銀礦,人口才往那兒遷移了。一條長長的大街,幾十家小店鋪,一座少不了的西班牙大教堂,零零落落的幾家飯店,就是城內唯一的風景了。當然,為了應應景,一小間房間,陳列著馬雅文物,叫做“博物館”。  

    小城一家雜貨店的後院給我們找到了。極陰暗的一個食堂。沒有選菜的,老婦給了煮爛的紅豆,兩塊硬硬的肉,外加一杯當地土產的黑咖啡,便收六塊連比拉,那合三塊美金,同吃的還有一位警察,也付一樣價格。

    雖然報社給的經費足足有餘,可是無論是客棧和食堂,以那樣的水準來說,仍是太貴了。

    照相膠捲在這兒貴得令人氣餒,米夏只剩一卷墨西哥帶過來的,而我們有三架照相機。

    黃昏時我們在小城內慢慢逛著沒事做時,看見大教堂里走出來一個拿著大串鑰匙的老年人,我快步向他跑過去。“來吧!米夏,開心點,我們上塔頂去!”我大喊起來。老人引著我們爬鐘樓,六個大銅鐘是西班牙菲力普二世時代送過來的禮物,到如今它仍是小城的靈魂。那個老人一生的工作便是在守望鐘樓里度過了。

    我由塔邊小窗跨出去,上了大教堂高高的屋頂,在上面來來回回的奔跑。

    半生以來,大教堂不知進了多少座,在它屋頂上跑著卻是第一次。不知這是不是冒犯了天主,可是我猜如果它看見我因此那樣的快樂,是不會捨得生氣的。畢竟小城內可做的事情也實在不多。

    坐小型巴士旅行,初初開始時確是新鮮而有趣的事情。十七八歲的男孩算做車掌吊在門外,公路上若是有人招手,車尚沒有停穩他就跳了下去,理所當然的幫忙乘客搬貨物和行李,態度是那樣的熱心而自然,拚命找空隙來填人和貨,車內的人擠成沙丁色,貨裡面當然另有活著的東西;瘦瘦的豬,兩隻花雞。因為不舒服的緣故,那隻豬沿途一直號叫。一對路邊的夫婦帶了一台爐子也在等車,當然爐子也擠進來了,夫婦兩人那麼幸福的靠在爐子邊,那是天下唯一的珍貴了。  

    泥沙飛揚的路上,一個女人拿著小包袱在一座泥巴和木片糊成的小屋前下車,裡面飛奔出來幾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做母親的迫不及待的將手中幾片薄餅乾散了出去。那幅名畫,看了叫人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

    這兒是青鳥不到的地方,人們從沒有聽過它的名字,便也沒有夢了。

    米夏與我一個村一個鎮的走。太貧苦的地方,小泥房間裡千篇一律只有一張吊床。窗是一個空洞框框,沒有木板更沒有玻璃窗擋風。女人和一堆孩子,還有壯年的男人呆呆的坐在門口看車過,神色茫然。他們的屋旁,大半是坡地,長著一棵桔子樹,一些玉米稈,不然什麼也不長的小泥屋也那麼土氣又本分的站著,不抱怨什麼。

    看見下雨了,一直擔心那些泥巴做成的土房子要衝化掉,一路怔怔的想雨停。

    宏都拉斯的確是景色如畫,松林、河流,大山,深藍的天空,成群的綠糙牛羊,實在是一幅幅大氣魄的風景。只是我的心,忘不了尚途那些貧苦居民的臉孔和眼神,無法在他們善良害羞而無助的微笑里釋放出來。一路上,我亦是怔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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