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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匆匆忙忙的跑下去,看見找不著的馬各就站在大廳里。
多年不見,兩人猶豫了一會兒,才向彼此跑過去。“馬各,我回來了!”我喊了起來。
“回來了?什麼時候來過厄瓜多了?”他將我拉近,親了一下面頰。
“忘了以前跟你講的故事了?”
“還是堅持前生是印地安女人嗎?”他友愛的又將我環抱起來,哈哈的笑著。
“而且不是秘魯那邊的,是你國家裡的人,看我像不像?”他也笑吟吟的看著他。
馬各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裡,靜靜的看了我幾秒鐘,也不說話,將我拉到沙發上去坐下來。
“還好嗎?”他拍拍我的臉,有些無可奈何的看著我。“活著!”我嘆了口氣,將眼光轉開去,不敢看他。馬各是多年的朋友了,結婚時給寄過賀卡,我失了自己的家庭時,又給寫過長信,後來他由法國去了黎巴嫩,又回到自己的國家來,彼此便不聯絡了。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誰都不說話。
“說說在厄瓜多的計劃吧!”
“上安地斯高原去,跟印地安人住半個月到二十天,沿途六個大小城鎮要停留,然後從首都基托坐車下山,經過低地的另外兩個城,再回到這兒來搭機去秘魯,總共跑一千幾百公里吧!”
當時我正住在厄瓜多最大的海港城娃雅基的旅館裡。“先來我們家過了節再走,明天聖誕夜了!”“我這種人,那有什麼節不節,謝謝你,不去了!”“幾號上高原去?”
“二十五號走,第一站七小時車程呢!”
“先去哪裡?”
“里奧龐巴!”我又說了那個城附近的幾個小村落的名字。“你的地理不比我差,前世總是來過的羅!”馬各笑著說。“要去找一片湖水——”我說。
“湖應該在沃達華羅啊,弄錯了沒有,你?”我知道沒有錯,那片湖水,不看詳細地圖找不著,可是它必是在的。
“ECHO,可不可以等到二十七號,我開車回首都基托去上班,你和那位同事跟我沿途玩上去?那樣不必坐長途公車了!”
最令人為難的就是朋友太過好意,接受別人的招待亦是於心難安的,以我這麼緊張的個性來說,其實是單獨行動比較輕鬆自在的。
堅持謝絕了馬各,他怎麼說,也是不肯改變心意。
約好二十日後兩人都在基托時再聯絡,便分手了。對於不認識的馬各,米夏的興趣比我還大,因為馬各是社會學家,跟他談話會有收穫的。
聽說有便車可搭,米夏巴不得跟了同去。這兩個人語言不通,如果長途旅行尚得做他們翻譯,便自討苦吃了。再說,我要去的印地安人村落仍是極封閉的地方。如果三個遊客似的人拿了照照機進去,效果便很可能是相反的壞了。
厄瓜多二十八萬平方公里的土地,簡單的可分三個部分。
東部亞馬遜叢林,至今仍是莽荒原始,一種被叫做“希哇洛斯·布拉浮”的野林人據說仍然吹箭獵頭,他們不出來,別人也不進去。
厄瓜多的政府對於叢林內的部落至今完全沒有法子控制,便兩不相涉了。
中部的厄瓜多,一路上去便是安地斯山脈所造成的高原,兩條山鏈一路伸沿到哥倫比亞,中間大約六十五公里闊的大平原里,純血的印地安人村落仍是多不勝數。他們的人口,占了六百萬人中的百分之四十。
高原上除了幾個小城之外,六十多萬人口的首都基托,就建在海拔兩千八百十公尺的北部山區里,是世界第二高的首都。
南方的海岸部分,一般書中叫它做低原,那兒氣候常年炎熱,家產豐富,一座叫做“葛位托”的中型城市,更有另一個別名——中國城。
許多廣東來的老華僑,在那兒已經安居三代了。那兒的“香蕉王”,便是一位中國老先生。
厄瓜多另有幾個小島,叫做“加拉巴哥斯”,泡在遠遠的太平洋裡面。
渴切想去的地方,在我,當然是安地斯山脈。其實山區裡的高原人民,自有他們的語言和族稱,只是當年哥倫布航海去找中國,到了古巴,以為安抵印度,便將當時美洲已住著的居民錯稱為“印度人”,便是而今美洲印地安人名稱的由來了。
車子是中午在炎熱的海港開出的,進入山區的時候,天氣變了,雨水傾倒而下,車廂內空氣渾濁不堪,我靠著窗戶不知不覺的睡了過去。
當我被刺骨的微風凍醒時,伏蓋著的安地斯蒼蒼茫茫的大糙原,在雨後明淨如洗的黃昏里將我整個擁抱起來。眼前的景色,該是夢中來過千百次了,那份眼熟,令人有若回歸,鄉愁般的心境啊,怎麼竟是這兒!車子轉了一個彎,大雪山“侵咆拉索”巨獸也似的撲面而來。
只因沒有防備這座在高原上仍然拔地而起的大山是這麼突然出現的,我往後一靠,仍是吃了一驚。看見山的那一駭,我的靈魂沖了出去,飛過油加利樹梢,飛過田野,飛過糙原,繞著這座冷冰積雪的山峰怎麼也回不下來。
一時里,以為自己是車禍死了,心神才離開了身體,可是看看全車的人,都好好的坐著。
“唉!回來了!”我心裡暗暗的嘆息起來。對於這種似曾相識的感應,沒有人能數說,厄瓜多的高地,於我並不陌生的啊!
“阿平!阿平!”米夏一直在喊我,我無法回答他。我定定的望著那座就似撲壓在胸前的六千多公尺高的雪山,覺著它的寒冷和熟悉,整個人完全飄浮起來,又要飛出去了。
一時里,今生今世的種種歷練,電影般快速的掠過,那些悲歡歲月,那些在世和去世的親人,想起來竟然完全沒有絲毫感覺,好似在看別人的事情一般。
大概死,便是這樣明淨如雪般的清朗和淡漠吧!“哎呀!你的指甲和嘴唇都紫了!”米夏叫了起來。我緩緩的問米夏:“海拔多少了?”
“這一帶,書上說超過三千兩百公尺,下到里奧龐巴是兩千六百五十。”
這時候我才看了一下自己的雙手,怎麼都腫起來了,呼吸也困難得很。
什麼靈魂出竅的感應,根本是身體不適才弄出來的幻覺。車子停在一個小站上,司機喊著:“休息十分鐘!”我沒有法子下車,這樣的高度使人難以動彈。就在車站電線桿那隻幽暗的路燈下,兩個老極了印地安夫婦蹲坐在路邊。
女人圍著深色的長裙,披了好幾層彩色厚厚的肩氈,梳著粗辮了,頭上不可少的戴著舊呢帽。
兩個人專心的蹲在那兒用手撕一塊麵包吃。我注視著這些純血的族人,心裡禁不住湧出一陣認同的狂喜,他們長得多麼好看啊!
“老媽媽啊!我已經去了一轉又回來了,你怎麼還蹲在這兒呢!”我默默的與車邊的婦人在心裡交談起來。有關自己前世是印地安人的那份猜測,又潮水似的湧上來。
這個小鎮的幾條街上,全是印地安人,平地人是看不到了。
暮色更濃了。街上人影幢幢,一切如夢如幻,真是不知身在何處?
方才下了里奧龐巴的公車站,一對歐洲模樣的男女好似來接我們似的走了上來。
那時我的心臟已經很不舒服了,對他們笑笑,便想走開去,並不想說什麼說。
他們攔住了我,一直請我們去住同一家旅館,說是那間房間有五個床,位子不滿,旅館叫他們自己出來選人。下車的人那麼多,被人選中了,也算榮幸。旅館是出租鋪位的,一個大房間,宿舍一般,非常清潔安靜。
那對旅客是瑞士來的,兩人從基托坐車來這小城,預備看次日星期六的印地安人大趕集。看上去正正派派的人,也不拒絕他們了。
進了旅舍,選了靠窗的一張鋪位,將簡單的小提包安置在床上,便去公用浴室刷牙了。
旅行了這一串國家,行李越來越多,可是大件的東西,必是寄存在抵達後的第一個旅舍里,以後的國內遊走,便是小提包就上路了。
打開牙膏蓋子,裡面的牙膏嘩一下噴了出來,這樣的情形是突然上到高地來的壓力所造成的,非常有趣而新鮮。初上高原,不過近三千公尺吧,我已舉步無力,晚飯亦不能吃,別人全都沒有不適的感覺,偏是自己的心臟,細細針刺般的疼痛又發作起來。
沒有敢去小城內逛街,早早睡下了。
因為睡的是大統鋪,翻身都不敢,怕吵醒了同室的人,這樣徹夜失眠到清晨四點多,窗外街道上趕集的印地安人已經喧譁的由四面八方進城來了。
里奧龐巴的星期六露天市集,真是世上僅存的幾個驚喜。一般來厄瓜多的遊客,大半往著名的北部活達華羅的市集跑,那兒的生意,全是印地安人對白人,貨品迎合一般觀光客的心理而供應,生活上的必需品,便不賣了。這兒的市集,近一萬個純血的印地安人跑了來,他們不但賣手工藝,同時也販菜蔬、羊毛、家畜、布料、食物、衣服、菜種、糙藥……
滿城彩色的人,繽紛活潑了這原本寂靜的地方。他們自己之間的交易,比誰都要熱鬧興旺。九個分開的大廣場上,分門別類的貨品豐豐富富的堆著。fèng衣機就在露天的地方給人現做衣服,賣掉了綿羊的婦人,趕來買下一塊衣料,fèng成長裙子,正好穿回家。連綿不斷的小食攤子,一隻只“幾內亞烤辱豬”已成了印地安人節日的點綴,賣的人用手撕肉,買的人抓一堆白飯,蹲在路邊就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