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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願這市集永遠躲在世界的一角,過他們自己的日子,遊客永遠不要知道的才好。

    印地安人的衣著和打扮,經過西班牙人三四百年的統治之後,已經創出了不同的風格。

    市集上的印地安男人沉靜溫柔而害羞。女人們將自己打扮得就像世上最初的女人,她們愛花珠子、愛顏色、雖然喧譁笑鬧,卻也比較懂得算計,招攬起生意來,和氣又媚人。那些長裙、披肩、腰帶,和印加時代只有祭司和貴族才能用上的耳環,都成了此地印地安女子必有的裝飾。歐洲的呢帽,本是西班牙人登陸時的打扮,而今的印地安人,無論男女都是一頂,不會肯脫下來的。沃達華羅那邊的族人又是一種,那兒的女人用頭巾,不戴帽子,她們穿闊花邊的白襯衫。

    雖說統稱印地安人,其實各人的衣著打扮,甚而帽沿的寬狹,都因部落不同的而有差異,細心的人,觀察一會兒,便也能區分了。

    在我眼中,印地安人是世上最美的人種,他們的裝飾,只因無心設計,反倒自成風格。而那些臉譜,近乎亞洲蒙古人的臉,更令我看得痴狂。

    高原地帶的人大半生得矮小,那是大自然的成績。這樣的身體,使得血液循環得快些,呼吸也方便。起碼書本中是如此解釋的。

    看了一整天的市集,沒有買下什麼,這份美麗,在於氣氛的迷人,並不在於貨品。  

    賣東西的印地安人,才是最耐看的對象。

    坐在行邊地上吃烤豬時,偷偷的細聽此地人講契川話,付帳時,我亦學了別人的音節去問多少錢,那個胖胖的婦人因此大樂。

    便因我肯學他們的話,賣烤豬的女人一面照顧她的豬,一面大聲反覆的教我。很疼愛我的樣子。

    教了十幾句,我跑去別的攤子立即現用,居然被人聽懂了。他們一直笑著,友善的用眼睛悄悄瞟著我。黃昏來臨之前,鎮上擁擠的人潮方才散光,一座美麗的城鎮,頓時死寂。

    我爬上了城外小丘上的公園,坐在大教堂的前面,望著淡紅色的雲彩在一片平原和遠山上慢慢變成鴿灰。呼吸著稀薄而涼如薄荷的空氣,回想白日的市集和印地安人,一場繁華落盡之後所特有的平靜充滿了胸懷。再沒有比坐看黃昏更使我歡喜的事情了。

    次日早晨,當我抱著一件厚外套,拿著自己的牙刷出旅舍時,一輛旅行車和它的主人華盛頓,還有華盛頓的太太及一男一女的小孩,已在門外站著等了。

    車子是前晚在小飯店內跟老闆談話之後去找到的,不肯只租車,說是要替人開去。

    那位叫做華盛頓的先生本是推土機的機械師,星期天才肯計程車子,他的名字非常英國。  

    我要去的一群印地安人村落,大約需要幾小時的車程在附近山區的泥沙路內打轉。華盛頓說,他的家人從來沒有深入過那兒,要求一同參加,我也一口答應了。只有米夏知道,如果附近果然找到那片在我強烈感應中定會存在的湖水,我便留下來,住幾日,幾天後自會想法子回鎮。

    這一路來,米夏的興趣偏向美洲殖民時代留下來的輝煌大建築與教堂,還有數不清的博物館,這一切在使他迷惑驚嘆。畢竟他來自一個文化背景尚淺的國家,過去自己看得也不夠。

    我因教堂及博物館看得不但飽和,以前還選了建築史,那幾場考試不但至今難忘而且還有遺恨,不想再往這條線上去旅行。

    嚮往的是在厄瓜多這塊尚沒有被遊客污染的土地上,親近一下這些純血的印地安人,與他們同樣的生活幾天,便是滿足了。

    於是米複選擇了鎮內的大教堂,我進入高原山區,講好兩人各自活動了。

    這趟坐車去村落中,米夏自然跟去的,他獨自跟車回來便是了。

    這樣開了車去山區,華盛頓盡責的找村落給我們看,那兒的印地安,看見外人進來,便一鬨而散了。因為無法親近他們,使我一路悶悶不樂。

    眼看回程都來了,我仍然沒有看見什麼,一條沒有經過的泥路橫在面前,心中不知為何有些觸動起來,一定要華盛頓開進去。  

    “這兒我沒有來過,據說山谷內是塊平原,還有一片湖水——”他說。

    聽見湖水,我反倒呆了,說不出話來。

    我們又開了近四十分鐘的山路。

    那片糙原和水啊,在明淨的藍天下,神秘的出現在眼前,世外的世外,為何看了只是覺得歸鄉。

    “你們,拜託,米夏不許再拍照了!”我下了車就趕他們,湖邊沒有車路了。

    遠處的炊煙和人家那麼平靜的四散著,沒有注意到陌生人的來臨。

    這時華盛頓的太太才驚覺我要留下,堅決反對起來。“我一個人進村去找地方住,如果找到了,出來跟你們講,可以放心了吧!”

    過了四十分鐘不到,我狂跑過糙原,拿起了自己的外套和牙刷,還有一盒化妝紙,便催他們走了。“過幾天我來接你!”米夏十分驚怕的樣子,依依不捨的上車了。

    他不敢跟我爭,贏不了這場仗的。雖然他實在是不很放心。

    車子走了,糙原上留下一個看不去極渺小的我,在黃昏的天空下靜靜的站著。  

    在台灣的時候,曾經因為座談會結束後的力瘁和空虛偷偷的哭泣,而今一個人站在曠野里,反倒沒有那樣深的寂寞。

    我慢慢的往村內走去,一面走一面回頭看大湖。誤走誤撞,一片夢景,竟然成真。

    有時候我也被自己的預感弄得莫名其妙而且懼怕。她叫做“吉兒”,印地安契川語發音叫做Jier兒。我先是在她的田地上看動物,那兒是一匹公牛、一匹辱牛、一隻驢子和一群綿羊。

    一站在那兒,牛羊就鳴叫起來了。

    吉兒出門來看,並沒有看我的人,眼睛直直的釘住我脖子上掛的一塊銀牌——一個印地安人和一隻駱馬的浮雕便在牌子上,古董店買來的小東西。

    她也沒問我什麼地方來的,走上前便說:“你的牌子換什麼?我想要它。”

    她的西班牙語極零碎,並著講的。

    我說留我住幾日,給我吃,我幫忙一切的家務,幾天後牌子給她,再給一千個“蘇克列”——厄瓜多的錢幣。她馬上接受了。

    我就那麼自然的留了下來,太簡單了,完全沒有困難。吉兒有一個丈夫和兒子,兩間沒有窗戶只有大門的磚屋。第一天晚上,她給了我一張蓆子,鋪在乾的玉米葉堆上,放了一個油米,我要了一杓水,喝了便睡下了。隔著短木牆的板,一隻咖啡色的瘦豬乖乖的同睡著,一點也不吵。他們全家三人睡在另一間,這些人不問我任何問題,令人覺得奇怪。  

    這家人實在是好,能蓋的東西,全部找出來給了我。在他們中間,沒有害怕,只是覺得單純而安全。第二日清晨,便聽見吉兒的聲音在門外哇哇的趕著家畜,我也跟著起床了。

    我跟她往湖邊去,仍是很長的路,湖邊泥濘一片,吉兒打赤腳,我用外套內帶著的塑膠袋將鞋子包起來,也走到湖邊去幫她汲水。

    雖然這是一個村落,裡面的房舍仍是稀落四散的,因為各人都有田莊。

    一九七三年此地的政府有過一次土地改革,印地安人世居的土地屬於自己的了,他們不再為大農場去做苦工。印地安人村居的日子,我儘可能的幫忙做家事,這些工作包括放牛羊去湖邊的糙地上吃糙,替吉兒的兒子接紡紗時斷了的線,村附近去拾柴火,下午一起曬太陽穿玻璃珠子。吉兒有一大口袋麥片,她將牛奶和麥片煮成稀薄的湯,另外用平底鍋做玉米餅。

    我們一日吃一頓,可是鍋內的稀湯,卻一直熬到火熄,那是隨便吃幾次的,吉兒有一隻鋁做的杯子。我也逛去別人的家裡,沒有人逃我,沒有人特別看看我。奇怪的是,居然有人問我是哪一族的——我明明穿著平地人的牛仔褲。

    黃昏的時候,田裡工作的男人回來了,大家一起坐在門口看湖水與雪山,他們之間也很少講話,更沒有聽見他們唱歌。  

    那片湖水,叫做“哈娃哥恰”,便是心湖的意思。玉米收穫的季節已經過了,收穫來的東西堆在我睡房的一角,裡面一種全黑色的玉米,也跟那咖啡豬一樣,都是沒見過的東西。

    黑玉米不是磨粉的,吉兒用它們煮湯,湯成了深紫色,加上一些砂糖,非常好喝。

    這兒的田裡,種著洋蔥、馬鈴薯和新的玉米青禾。湖裡的魚,沒有人撈上來吃。

    問他們為什麼不吃魚,吉兒也答不上來,只說向來不去捉的。

    湖水是鄉愁,月光下的那片平靜之水,發著銀子似的閃光,我心中便叫它銀湖了。

    村中的人睡得早,我常常去湖邊走一圈才回來,夜間的高原,天寒地凍,而我的心思,在這兒,簡化到零。但願永不回到世界上去,旅程便在銀湖之濱做個了斷,那個叫做三毛的人,從此消失吧!

    別人問我叫什麼,我說我叫“哈娃”。

    村中的老婦人一樣喜愛珠子,我去串門子的時候,他們便將唯一的珍寶拿出來放在我手中,給我看個夠。我們不多說話。

    歲月可以這樣安靜而單純的流過去,而太陽仍舊一樣升起。

    也就是在那兒,我看到了小亞細亞地區遊牧民族的女人佩帶的一種花彩石,那是一種上古時代的合成品,至今不能明白是什麼東西造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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