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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斯各並不是一個小城,十四萬的人口加上四季不斷的遊客,旅舍不可能沒有空位,只是我已力瘁,無法一家一家去找。
“武器廣場”的附近便是一家四顆星,最豪華的飯店,也不知自己是如何飄過去的。
沒問價格,也沒再找米夏,旅舍的好人扶我上二樓,我謝了人家,回絕了旅館要請醫生的好意,撲在床上,便又睡了過去。
睡著下去時,覺得有婦人用毛巾替我擦全濕了的頭髮。第二日清晨我醒來,一切的不適都消失,下樓吃了一頓豐富的早餐,居然跑去櫃檯跟人講起價來。“啊!會動啦!”櫃檯後面的那位老先生和和氣氣的說。我嘻的一笑,說起碼要住半個月以上的古斯各,他一口答應給我打八折房錢——四十塊美金一日。那邊鋪位是三塊半美金一個人。
經過廣場,回到小客棧去,看見米夏尚在大睡,我禁不住納悶起來,想也想不明白。
想呆了過去,米夏才醒。
“咦!那麼早就起床了?”
失蹤一整夜,這個福氣的人居然不知道。
“我昨晚回來,看見你不在,想你跑出去看土產,所以先睡了。”他說。
那時房內的傢伙們都已不在了,東西居然又攤到我的上鋪,反正不住了,我把那些雜物嘩一下掃到地下去。在那樣雜亂的環境裡,米夏將身懷巨款的我丟在一群品行不端的陌生人中間睡覺,而沒有守望,是他的失職,當然也是我自己的不是和大意。
也沒告訴米夏自己已有了住處,昨日的高原病狂發一場,要杯水喝尚是沒人理會,這個助理該罰一回。陪米夏吃過了他的早餐,兩人坐在大廣場的長椅上,這個城市的本身和附近的山谷值得看的東西太多。便是我們坐著的地方吧,一八一四年西班牙人還在這兒公開處決了企圖復國的最後一個印加帝國的皇族杜巴克·阿瑪魯二世,他的全家,和那些一同起義的族人。好一場屠殺啊!
過了十二年,秘魯脫離西班牙的控制,宣布獨立。又過了二十三年,秘魯進口中國勞工,慘無人道的對待他們,直到公元一八七四年。
說著這些熱愛而熟讀的歷史給米夏聽,曬著寒冷空氣中淡淡的陽光,計劃著由這兒坐火車去“瑪丘畢丘”——失落的印加城市,這旅程中最盼望一探的地方便在附近了。廣場上遊客很多,三五成群的喧譁而過,不吵好似不行似的,看了令人討厭。
便在旁邊的另一張椅子上,坐著一個金髮齊肩,穿著暗紅棉外衣、藍布長褲的女孩,身邊放著一隻小行李包。只有她,是安靜極了的。
雨,又稀稀落落的開始撒下來。我跟米夏說,該是買雨衣雨傘的時候了,這雨季是鬥不過它的。
我們慢慢走開了,跑進廣場四周有著一道道拱門的騎樓下去。
那個女孩,單獨坐著的,竟然沒有躲雨,乾脆整的人平躺到椅上去,雙手緊緊的壓著太陽穴。看上去極度的不適而苦痛。
我向她跑過去,跟她說:“回旅館躺下來,將腳墊高,叫他們沖最濃的古柯茶給你給吃,會好過些的呀!”她不會西班牙文,病得看也不能看我,可是一直用英文道謝。臉色很不好了,一片通紅的。
“淋濕啦!”我說,改了英文。
“沒有旅館,都滿了,剛下飛機。”她有氣無力的說。直覺的喜歡了這個朴樸素素的女孩。
“我在附近旅館有一個房間,暫時先跟我分住好不好?分擔一天二十塊美金對你貴不貴呢?”我輕輕的講,只怕聲量太大頭痛的人受不了。
那種索諾奇的痛,沒有身受過的人,除非拿斧頭去劈他的頭,可能才會了解是怎麼回事。那女孩呻吟起來,強撐著說:“不貴,只是麻煩你,很對不起,我——”“來,我的同事扶你,慢慢走,去旅館有暖氣,會好過的。”我提起了她的行李包。”
米夏發覺我居然在四顆星的大旅館中有了房間,駭了一大跳。
這是旅途中第一次沒有與他公平分享物質上的事情,而我的良心十分平靜安寧。
進了旅館的房間,那個女孩撲到床上便闔上眼睛。我將她的白球鞋脫掉,雙腳墊高,蓋上毛氈,奔下樓去藥房買喜巴藥廠出的“阿諾明那”——專治高原病的藥片。我自己心臟不好,卻是不能服的。
回旅舍時,那個女孩又呻吟起來:“替我叫醫生,對不起——”眼看她是再也痛不下去了。
米夏奔下樓去找櫃檯要醫生。”
“這裡有錢和證件,請你替我支配——”
女孩拉住我的手,摸到背後,她藏東西的暗袋,與我一個樣子,同樣地方,看了令人禁不住一陣莞爾。絕對不是一個沒有頭腦的傻女孩,而她卻將這些最重要的東西全交給了我——一個連姓名尚不知道的陌生人。這份對我全然的信任,使我心中便認定了她,在她狂病的時候,一步也不肯離開了。
醫生給打了針,開的便是我給買來的同樣的藥。安妮沉沉的睡去,我站在窗口大把大把的嚼古柯葉子。印地安人吃這種葉子是加石灰一起的,我沒那個本事,而索諾奇到了下午,又找上了我。
我躺到另一張床上去,米夏跑去小客棧拿來了我的行李,這一回他不敢走了,守著兩個一直要水喝的病人。第二日早晨我醒來,發覺那張床上的女孩張著大眼睛望著我,沒有什麼表情的在發愣。
“還痛不痛,安妮?”
“你曉得我的名字?”
“替你登記旅館,醫藥費二十五塊美金也付掉了!東西還你!”
我將枕下的護照支票現款都交給了她,對她笑笑,便去梳洗了。
“你是——印地安人嗎?”她躺在床上問我。我噗的一下笑出來了,一路來老是被問這同樣的問題,已將它當做是一份恭維。
做了八年多空中小姐的安妮,見識不能說不廣,而她竟難猜測我的來處。
“相信人有前生和來世嗎?我認識過你,不在今生。”安妮緩和低沉的聲音令我一怔。
很少有人見面談這些,她如何知道這是我十分寂寞的一環——其他人對這不感興趣而且一說便要譏笑我的。我笑看了她一眼,荷蘭女孩子,初見便是投緣,衣著打扮,談吐禮貌,生病的狂烈,甚而藏東西的地方,都差不多一個樣子。
眼看安妮已經好轉了,我不敢因此便自說自話的約她一同上街,當做個人的權利。
單獨旅行的人,除了遊山玩水之外,可能最需要的尚是一份安靜。
留下她再睡一會兒,我悄悄地下樓用餐去了。早餐兩度碰到一個從利馬上來看業務的青年,兩人坐在一起喝茶,談了一會兒我突然問他:“你房間分不分人住?”他看著我,好友愛的說:“如果是你介紹的,可以接受,只是我可不懂英文呀?”
於是米夏處罰結束,也搬了過來。
那個愉快而明朗的秘魯朋友叫做埃度阿托。
雨,仍是每日午後便狂暴的傾倒下來,不肯停歇。去瑪丘畢丘是每一個來到秘魯的旅人最大的想望,那條唯一的鐵路卻是關閉了。
我每日早晨乘著陽光尚明,便去火車跑一趟,他們總也說過一日就能通車,滿懷盼望的淋著小雨回來,而次日再去,火車仍是沒有的。
車站便在印地安市場的正對面,問完火車的事情,總也逛一下才回來。
那日看見菜場的鮮花開得燦爛,忍不住買下了滿滿一懷。進旅館的房間時,只怕吵醒了還在睡眠中的安妮,將門柄極輕極輕的轉開。
門開了,她不在床上,背著我,靠在敞開的落地窗痛哭。我駭了一跳,不敢招呼她,輕輕又將門帶上,抱著一大把花,怔怔的坐在外面的走廊上。
她是不快樂的,這一點同住了幾日可以感覺出來。可是這樣獨處時的哀哀痛哭,可能因為我的在場,已經忍住好多次了。
一個人,如果哭也沒有地方哭,是多麼苦痛的事情,這種滋味我難道沒有嘗過嗎?
等了近兩小時才敢去叩門。
“買了花,給我們的。”我微笑著說。
她啊了一聲,安靜的接了過去,將臉埋在花叢里,又對我笑了笑。
兩人插好了一大瓶花,房中的氣氛立即便是溫馨,不像旅館了。
那幾日埃度阿托被雨所困,到不了玻利維亞的邊境去繼續做業務考查,長途公車中斷了,短程的也不下鄉。我們四個人商量了一下,合租了一輛小車,輪流駕駛,四處參觀去了。
星期天的小鎮畢沙克便在古斯各九十多公里來回的地方,那兒每周一次的印地安人市集據說美麗多彩,而印地安人的彌撒崇拜亦是另有風味的。
我們四人是一車去的,到了目的地自然而然的分開,這樣便省去了說話的累人;再說獨處對我,在旅行中實在還是重要的。
不知別人在做什麼,我進了那間泥磚的教堂,非常特別的一座。
印地安人用自己的繪畫、花朵、詩歌、語言,在主日的時間誠誠心心的獻上對神的愛。
破舊的教堂,貧苦的男女老幼,幽暗燭光里每張虔誠的臉,使人不能不去愛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