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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想去,最方便的方法就是我將自己送到貴校來,在貴校指定的地方,接受訪問,這麼一來,便不會勞師動眾了。
這樣的安排很可能使各位失去了一次遠足的機會——我的家很遠,十分抱歉。一切請各位安排,以上只是我的意見而已。
希望這一次“心靈的探訪”能夠使各位滿意,我願將我的心打掃乾淨,歡迎各位進來看看,而且,每一個心房都因為小朋友的來訪而暢開,有問必答。
歡迎,歡迎!小朋友好!
三毛敬上
不會忘記你要的明信片
三毛:
我們是本家,我叫小禹,國中二年級學生,我最愛看您的《背影》,尤其是前兩篇。
您的故事,常常都有些“離奇”,那些英國人真的把您留在拘留所?和您同時留在內的人都出來了嗎?
克里斯和莫里是不是還和您有聯絡?這些人都很可憐又可愛。
回信時請給我在加納利群島的地址或台北您父母府上的地址好嗎?我知道您常在國外走來走去,我有個請求,能不能在搭飛機時替我拿個航空明信片留作紀念。
請多保重身體,祝福您!
陳小禹
小禹:
我的確進過英國的拘留所,那兒的伙食相當豐富。同時間留在裡面的人想必是出來了,因為這已是許多年前的往事了。
克里斯來過台灣看我,一共兩次,在去年。他正在用極少極少的金錢環遊世界。
莫里目前好似在日本東京,四年前通過信便沒有音訊了。
我目前住在台灣,加納利群島只是一幢空房子而已。今年六月又會去坐飛機,一定記住你要航空明信片。問題是,飛機上的明信片通常只是一架飛機照片,不如旅行的時候替你買有風景或人物的,你說要兩張,我覺得太少了,十張好嗎?
你的地址我記在通訊簿中帶著,不會忘記,可是要等出國了才能替你辦事。
我也祝福你,親愛的小妹妹。
三毛上
又及:你給我的來信沒有郵票也沒有地址,看來是丟在我父母家信箱中的,那麼你不是已經知道我的地址了嗎?
如何死得其所
陳阿姨:
我很喜歡您的書,主要是樸實自然,又沒有啥大道理,不知您自己發現了嗎?(小弟也喜歡您的書,他的原因是:對話多。)
最近《華視新聞雜誌》有了您的消息,很高興見到您的生活圖片,只不過搞不清為何叫您“謎樣的女人”?
上至大伯母,下至我們,都等您回信,因為我們大家都有一個問題;三毛是真的死了嗎?其實,死也沒什麼好怕,只是沒有死得其所。
李恩偉
李小弟弟:
謝謝你的來信。
我的書的確沒有大道理,這一點自己也知道的,與你的看法十分相似,很喜歡你有同樣的發現。
至於《華視新聞雜誌》中一篇訪問叫我——“謎樣的女人”,你弄不明白這是為什麼,我也不太清楚他們為何如此說。事實上,大人的頭腦和小孩子長得不一樣,我們卻又知道得很切實,那就是:大人們總有本事將很簡單的人和事想成特別複雜。你說是誰比較聰明?
你問三毛是不是“死”了,信中你將死字塗得又大又深,看得令人失笑。好孩子,如果要複雜的回答你,我可以說出例如精神死了而軀體活著,或者名存而實亡等等曲折的句子來嚇唬你,可是我不說,我只說三毛沒有死,不然這封信就不會寫出來了。
你又說:死也沒什麼好怕,只是沒有死得其所。這個句子真是好,令人深思。謝謝!
我很喜歡聽你說說:三毛如何死才叫死得其所?如果在這件事情上——三毛當死的場所——有什麼寶貴的意見,我是樂於聽從的。
親愛的小弟弟,你的來信使我十分快活,感謝你的關心。祝你
繼續快活下去
三毛敬上
不講了
三毛:
上次的信怕你沒收到,或是看了第一行就順手丟到垃圾桶去了,所以現在再寫第二封。
雖然我們從未見面,我和你也無親無故,但邀請一個真性情的人來與我們說話,如果你是我,相信你也會試試看。我是以一個私人的身份先邀請你的,因為系上的同學都不相信請得動你,我想朋友何必說要互相認識,冥冥默默之中,有人會在報端上注意你的蹤跡,聽你的故事,這樣不是很好嗎?你不會吝嗇給予社會一點關愛吧?
陳政佳
政佳:
我從不將任何人的來信丟做垃圾處理,這種事情不順手,不可以做的。
問題是,許多來信因為轉信地址不一,由收信到拆信的時間便會拖長,再說有的時候我不在台灣,便要等回台時才會看見了。
你的第一封來信和第二封是同時開啟的。
謝謝你想到我,要我去貴校和同學們見面,我不必想理由才答覆你,因為理由本身就是存在的——我不能來。要求見面的信實在太多了,見面是必須時間的,這很難,因為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而我們也只能有七八九十年可以生存。
我不吝嗇給這個世界一點溫暖,也盡力在做了,無論做得周不周到,自問已經盡了全力。只因本身太渺小,能做的也只是微小的一部分,而做不成什麼大事,時間也不夠用。
有時候我對於自己的健康狀況總是恥於向人啟口,事實上因為每天的工作壓力太大,睡眠時間極少,體力和腦力已經透支了很多很多,如果再不休息,只有病倒下來。在這種情形之下,實在不能再和任何人見面,才能完全休息。請你了解我,包涵我好嗎?
今年下半年我便不再教書了,因為身體實在不好。對於這份本身愛之如命的工作和學生都得暫時放下,這裡面必然有我說不出的無可奈何與力不從心,請你試著了解我的苦衷好嗎?
能見面的時候必然會見面的,現在真的是不行。目前我一直渴想的便是睡覺睡覺再睡覺,可是時間不太夠,不能睡。謝謝你對我的友情,這種友情,心裡承受了很多很多,卻無法回報,想起來也是很遺憾的。
對不起,我將給你的回信另外發表在《明道文藝》上,也是同時答覆了許多類似的來信,以後這一類的信,便不再回復了。
我們做一個不見面而在心靈上相通的朋友好不好?祝安康
朋友三毛上
說朋道友
親愛的朋友:
離國半年,來信積壓了許多,“信箱”停頓數月,十分抱歉。這幾天將書信做了分類,這一期不再單獨回信,只想將部分相同的信件在這裡做一個總答覆,因為性質是一樣的。許多青年朋友來的全是長信,信中愁煩、傷心、失望、憤怒的原因都是因為視為至愛的好友改變了態度,或辜負了情意等等、等等。在此我們談的是友誼中所發生的變化,而不是指愛情類的情感那一類書信。
對於“朋友”這兩個字,事實上定義很難下,它比不得“天地君親師”那麼明確而瞭然,因此所謂朋友,在認知和接受上都必然難免主觀。
我總以為,朋友的相交,最可貴在於知心,最不可取的,在於霸占或單方強求。西方有一句諺語,說:“朋友的可貴,就在於自由。”這句話是深得我心的。
青年人交友,出於一片熱切之心,恨不能朝朝暮暮,生死相共。這種出發點是可以欣賞而且了解的,因為人類常常覺得內心荒涼,期望有一個傾訴的對象。而青年朋友許多心事羞於向父母啟口,朋友便成為極為重要而急切的精神寄託,這也是十分合理的心態。
問題是,當人一旦忘記了距離的“極重要”和“必需”時,太過親密的交往,往往將朋友這一個隨時可能改變的關係,弄成複雜,甚而難堪。
總結所有的來信,對於朋友的失望,大半來自對方所言、所行達不到自己對他所要求的標準。而我卻認為,朋友是不能要求的,一點也不能,因為我們沒有權利。
古人一再的說,“君子之交淡如水”,這句話實在是不錯的。那就有如住在小河邊,每日起居中聽見水中白鵝戲綠波,感到內心歡悅,但不必每一分鐘都跑到門口去老看那條河。因為河總是在的。
朋友的聚散離合,往往與時間,空間都有很大的關係,當一個人的大環境改變了的時候,內心也是會有變化的。老友重逢,如果硬要對方承諾小學同窗時說的種種痴話,而以好朋友的身份向對方索取這份友情的承諾,在處事上便不免流於幼稚和天真,因為時空變了,怨不得他人無力。
再來說大部分的來信,其中多多少少涉及友誼之後而產生的金錢關係。雖說好友有通財之義,但是急難時,總得等對方首先提出願意相助,才叫不強人所難。如果情感真切,而對方不能以金錢支助,他人可能有本身的困難或對金錢處理的態度,不能因為受拒而怪責那是不夠朋友。一個好朋友,首先必須為對方設想,金錢之事,能不接觸,是最體諒朋友的一種行為。除非生死大事實在走投無路,可開口商借。但如芝麻小事或要朋友一同“上會”被拒,該怪責的當是自己,不是他人。
也有來信中說,被朋友出賣了,一再告誡不可說給第三者聽的秘密,告訴了朋友,因而傳揚開去,使人窘迫。其實,這是我們自己的識人不精,也是自己出賣了自己。這也憤怒不得,誰讓你忘了“見人只說三分話”這句諺語的真理呢?反過來說,不做見不得人之事,一生光明坦蕩,哪來的秘密叫人給傳了出去會受到難堪?一個沒有秘密的人,當然很少,如果實在是有,又想傾訴,那就請靜心看看對方是否值得信任;如果心存懷疑,便不要一時衝動脫口而出,悔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