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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奉旨西面撫軍,正缺一個老成謀國者在旁輔佐,先生可願同往?」朱慈烺問道。
吳甡意外地抬頭看了看太子,撐在地上的上手忍不住顫抖起來。他嘴唇蠕動,終於還是垂下頭去,一絡散發輕輕垂下,指向散落著稻草梗的泥土地。
囚室之中,只有兩支松木火把發出噼里剝落的聲響。
這種情況與其說是冷場,不如說是心性的對抗。只有心性不穩的人才會主動開口,而對方則能在這種情況下愈發冷靜,後發制人。朱慈烺並不缺耐心,他無論是精神還是體能,都占據著優勢,完全可以等到吳甡跪得膝蓋生疼,最終投降。
李邦華對吳甡的認識的確深刻,吳甡果然不負「頑固」之名,足足與朱慈烺對峙了將近一刻鐘——約合小時計時的半小時,方才道:「當日聖上命臣督師湖廣,臣以為非三萬精兵,從南京西向不可。如今臣仍舊以為此策雖非上佳之策,卻是不得已之策。」
吳甡之所以會給崇禎留下那麼大的怨念,以至於被周延儒牽連,吃這黑牢的苦頭,正是因為他的頑固。這種死活不肯接受任務的行為,對於皇帝來說簡直就是當眾被打臉,焉能毫不介懷?也就是崇禎這位文青皇帝還算有些城府胸襟,沒有當即發作,若是放在太祖、成祖手裡,或是武宗、世宗手裡,吳甡焉能活到今天?
「秦督孫傳庭八月誓師出關,目今已經收復了洛陽。」朱慈烺略帶試探道。
瞬息之間,吳甡腦中已經畫出了西安到潼關,再到洛陽的地形圖。他曾巡按陝西、河南,又出任山西巡撫,這一帶的地形地勢都是親眼所見,親身走過的。此刻回憶起來,一草一木歷歷在前,遠非那些看地圖斷局勢的文臣可比。
「大勢去矣!」吳甡突然放聲大哭,重重仰頭,甩起散亂的長髮,眼中已然湧出兩股清泉。
朱慈烺看著吳甡,從他神情之中判斷這是真哭還是演戲。自從王陽明的心學傳播開來之後,士大夫中頗有一股崇尚真情實意的風氣,標榜「知行合一」,不拘流俗,想笑便笑,想哭便哭。其中有多少人得了聖人之道尚不可知,不過哭哭笑笑的本領卻是被很多人掌握了。
「大勢去矣!」吳甡重重伏倒在地,聲音嘶啞,強強抑制住嚎啕大哭的衝動,右手已經握拳,捶壓著泥地。
「慢著!」
朱慈烺正要說話,被吳甡這突然一吼嚇了一跳,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
「還有山西!」吳甡一把抹去臉上的眼淚,登時出現了兩道黑痕。他不管不顧道:「殿下!如今要挽回危局,唯有派出精兵強將,收攏秦督潰兵,守住太原、大同,堅守寧武關!山西總兵周遇吉是員能將,或許還能保住京畿不失。」
朱慈烺沒有立即說話。
吳甡的這個答案,與朱慈烺自己心中的答案幾乎一樣。只是他憑著後世所知的歷史進程,以及時下的各種邸報、塘報,方才能夠做出「棄守陝西,穩固山西」的判斷,吳甡是如何能夠在瞬息之間就得出這樣的結論?
中間的推理過程呢?
只有答案可是拿不到滿分的。
「你怎知秦督必敗?」朱慈烺問道。
「孫傳庭到陝西之後,清厘田畝,嚴追欠稅,這才有了練兵的資本。」吳甡冷靜下來,聲音低沉而堅定。他以為太子有心轉述給皇帝陛下,故而將自己每一個心思環節都托盤而出,對道:「如此一來,當地豪紳豈能容他?罪臣尚未下獄之時,糾劾秦督的奏疏便已經堆積成山。大軍一動,所需糧草豆料更是操練時的三五倍不止。撫恤恩賞也都得即時發給兵士,否則誰肯用命?如此一來,孫傳庭少不得還要大大得罪一批人。」
朱慈烺暗道:這才是真正做過事的人。大明多的是孝子,少的是忠臣。為了一家一族的利益,置朝廷國家利益而不顧,實在太正常了。
「若是孫傳庭沒打下洛陽,退兵潼關,尚可支撐。」吳甡又道:「然而孫傳庭已經坐牢坐怕了,必然要打下洛陽以自固,以免再遭刀吏之辱。如此一來,棄潼關險峻之地利,而就洛陽開闊平坦之地,是利於敵而害於己。秦兵適逢大戰,人人思鄉,卻久居客地不得歸,軍心必散,故而臣以為洛陽復落賊手便在旬月之間。」
「洛陽之戰,未必是大戰。」朱慈烺回憶了一下孫傳庭那封熱情洋溢的奏疏,輕聲道。
吳甡一愣,轉而飛快道:「那便是賊兵誘敵之計!河南連年天災,人禍不斷,秦兵一來,各種攤派加餉落在百姓頭上,人民愈發背離朝廷,易被亂賊蠱惑。孫傳庭失了民心,洛陽必然站不住腳。若是他輕兵冒進,必然重遭郟縣之敗。而這回,可就是闖賊設伏兵了。」
朱慈烺聽了吳甡的分析,輕輕點頭道:「當初催秦兵出關便是敗筆,哪怕是連戰連捷,都已經無從扭轉劣勢了。」
這便是敗於廟堂,即便前線將士用命,最終只能飲恨。
「臣當日非三萬精兵不肯行,便是因為藩鎮不從號令。臣又堅持從金陵而西行,便是為了避開豫省久疲之地。可惜……」吳甡懊惱道。
「秦督此敗已是勢數,」朱慈烺道,「我已經請本兵馮元飆發公函致秦督,且駐守洛陽,等待援軍。待我率軍趕到之日,退兵潼關,且看能否守住關內之地。」
吳甡問道:「秦督率多少兵馬出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