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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糟糕的是,崇禎並不希望地方上再發生什麼變亂。如今用東宮法的地區都算得上安靖,甚至在這種天候之下能夠取得豐收。這放在自己執政時候,根本想也不敢想。
或許真是老天爺希望換個皇帝呢?
但是皇帝的位置可不是說放就能放下的。十七年來一直都是九五之尊,突然變成了太上皇,日子還怎麼過?而且自己正當壯年,難道日後就在深宮之中消磨等死?崇禎幻想出自己日後無所事事的境況,不由心中泛起一陣淒涼。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間隙,皇太子的儀仗已經到了大殿之下。朱慈烺抬頭一看,見皇父竟然站在外面,心中暗道:這等超出常規的禮遇,似乎該表現得感激涕零?
可惜朱慈烺並非演員,沒有絲毫演員的修養,只是乾巴巴地行禮如儀,最後硬生生扯出了個微笑。
崇禎卻是從這張稚嫩與成熟羼雜的面容上看到了疲倦,心中不免一軟,之前禪讓的念頭更削弱幾分。如果將這天下就此壓在兒子身上,實在太過於不負責任。
「父皇,兒臣回來了。」朱慈烺乖乖地按照這個世界的規則,表現出自己的恭順。
後世很多人已經忘記了華夏傳統,若是將那些居家習慣搬到明代,絕不會有人覺得這是父子親密無間,只會覺得做小兒輩的肆無忌憚、不懂長幼尊卑。所以朱慈烺總是避免主動尋找話題,實在有需要說的事,也儘量保持身為人子、臣下的恭順姿態。
「外面累著了吧。」崇禎情不自禁問道。他的性格其實比周后還要柔一些。有時候周后還能扮演嚴母的角色,而崇禎卻時常表現出慈父的一面。
「還好。」朱慈烺上前攙扶崇禎,繞過大殿往後走去:「現在我軍牽著東虜在打,又沒後顧之憂,雖然累些,卻比去年這時候輕鬆許多。」
崇禎心中那絲敏感被牽動了,卻忍住沒表現出來。他又道:「照如今的態勢,明年就該能夠恢復京師了吧。」
朱慈烺沒有浪對的習慣,在腦中算了算新兵訓練周期,各部隊的整編的效率,方才對道:「父皇,如果只是收復北京城,明年六七月份就差不多了。甚至可能更早。」
北京攻防戰雖然大量人力,但主要是應對清軍主力反擊,以及破城之後的巷戰。如果只是以破城為目的,此戰難度並不大。
因為有足夠的內應。
任何堅城,只要有內應,要想守住就近乎不可能。
「不過兒臣明年的計劃卻是先收巴蜀和秦晉,鞏固三邊。」朱慈烺邊走邊道:「如今我大明就像是座四面透風的屋子。所以兒臣想將牆壁先補好,最後再關上門,將趁機潛進來的老鼠打死在屋裡。」
「這是說……」
「先鎖死三邊三關,不使其北逃。然後鎖住山海關,不使其東竄。大軍從南壓過去,殲滅東虜主力,徹底解決遼患。」朱慈烺道:「所以這整個布置大約會用一年光陰,再編練出五萬精兵,就可實施了。」
崇禎是個很容易被熱血藍圖打動的人。
袁崇煥的五年平遼對策,在天啟帝看來是「臆想」,在崇禎看來卻是能臣。甚至於袁崇煥被下獄之後,崇禎還想著要用「袁蠻子」復遼,只是被朝臣頂了回去。
聽兒子說得如此激昂,大有畢其功於一役的味道。時限上也只是一年,比之五年平遼更為誘人。這讓崇禎如何能夠不為這個方略傾倒?
「不過這是最好的計劃,實際上卻未必能做到。」沒想到崇禎臉上的亢奮還沒散去,朱慈烺自己就開始潑冷水拆台了。
「東虜如果有點見識,看到我用兵西北,就該想到此乃關門打狗之策。到時候他們十萬餘人逃出關外,我軍也是擋不住的。」朱慈烺道:「再有,若是東虜被逼得狗急跳牆,以京師百姓為人質,要來個玉石俱焚,我軍也只能放他們一條生路。」
——京師還有數十萬難民,如果真的不顧他們死活,自己還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崇禎心中暗道,微微頜首。
——北京從元大都至今,本身就是個古董。要是就這麼被東虜一把火燒了,豈不成了大明的圓明園?
朱慈烺想到這點,又覺得以滿洲人的尿性有很大可能會做這種事,不免又有些憂慮。
「最後還有,」朱慈烺道,「若是東虜舉族投降呢?這怎麼辦?」
崇禎還沒想到有這個選項,細細一想,卻比玉石俱焚更讓人頭疼和糾結。
大明立國之初,喊的口號是「日月重開大宋天」,行的卻是帶有蒙元色彩、漢唐宋三朝摻雜的華夏制度,最後再加上朱氏民本主義作為綱領,最終造就出歷史上延續二百七十八年的大明皇朝。
大明作為一個有鮮明烙印的皇朝,本身就具有自己的價值觀。雖然從秦始皇開始,官場上就充斥著各種無底線和沒節操,但在明面上必須有一層遮羞布,否則下民的信仰崩塌,誰都靠厚黑、拳頭吃飯,這世道還成什麼樣?豈不是成了亂世!
按照大明的價值觀,講究的是「布施仁義,平四方,撫四夷」,而非「布施暴力,殺四方,屠四夷」。雖然落實到實際上情況可能並無不同,但在桌面上必須做得偉大光明正義。
如果東虜真的舉族投降,那麼大明只能舉行一場獻俘儀式,誅殺首惡,然後將其他人送出關外,讓他們繼續在大明治下——實際上是自治狀態——好好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