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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大猷這才恢復了之前的臉色,道:「從安兄,良禽擇木,良臣擇主,如今南都那邊在清查『順案』,真要查到你頭上,你也有口難辯吧。」
東虜入京之後,大量京官南逃。在南京諸臣當然不待見這些人,本著有仇報仇有冤報冤的態度,士林中掀起了一股要求開辦「順案」的風聲,以懲處那些投降過闖逆的官員。
黃德素搖頭道:「黃某倒是不曾失節。」
「啊?」方大猷頗為意外,這德州沒有被闖逆占據麼?還是你嘴硬?
「不過嘛,」黃德素又悠悠點頭道,「黃某為官一任,總要為地方百姓謀個活路。真要是大軍壓境,也沒必要落得血流成河。允升公以為呢?」
「從安兄真是宅心仁厚。」
「所以嘛,投順也好降清也罷,百姓能活得下去才是正經事。」黃德素嘆道:「如今城裡糧食已經不足半月所支,就連下官都只能日中一餐。若是允升公能夠運些糧食來,莫說一個德州,就是整個山東都能傳檄而定。百姓得了生路,自然感恩,到時候就算東廷想還政朱室,百姓也未必答應。」
方大猷撫須良久,道:「此事非某能做主,不過倒是可以上疏朝廷,看上峰的意思。」
「如此甚好,允升公若是能嘉成此事,真是功德無量!」黃德素微笑拍馬道,又有了一縣父母的感覺,頹氣盡掃。
他安頓好了方大猷一行在州衙住下,轉身就將此事原原本本通報了德州駐兵,又傳書濟南府請示方略,以免日後蒙受不白之冤。
濟南、東昌、兗州三府屬於乙級行政管轄區,並沒有做好鞏固統治的準備。蔡懋德作為山東巡撫,臨時挑起了這三府的民政事宜。李明睿一向深得李邦華的器重,也被薦以山東按察使的職位,在濟南開府立衙,為蔡懋德的助手。
所謂乙級行政區,還要從李遇知的啟本說開去。
……
崇禎十七年六月十八,吏部尚書李遇知啟本,請將天下府縣分為甲乙丙丁四等。
甲級是穩定區域,當前只有樂夏防線以東的兩府之地;乙級是待治理區域,誠如青州府和大半個兗州府,以及新近占據的徐州四縣;丙級地區是名義上的朝廷統治區域,包括南直隸、兩廣、雲貴等地,可以說是非敵非友,東宮對此也鞭長莫及;到丁字號上,便是敵占區了,不論是被闖逆、獻賊還是東虜占據,這些地區只有用刀槍說話,絕對不會有什麼商榷的餘地。
過去各府縣也有上中下之分,依據的標準是每年的稅賦額度。如今按照安全和穩定性區分之後,官員分配也有了標準。
啟本中另外涉及一個敏感問題,便是知府、縣令等地方官員的委任派遣。
官員的人事權本來由東宮內部決定,李遇知明確在啟本中明確請求:由吏部制定官員名冊,派遣官吏。
朱慈烺對李遇知的感官一向很好,知道此人雖然不是夏徐高張——夏言、徐階、高拱、張居正——那樣的名臣,但也是個做事盡心盡力的循吏。能夠提出吏部委任官員這一條,也足以證明他內心中是忠於朝廷和國家的。
如果不是這份忠心,李遇知也不會冒著天大的嫌疑站出來。
因為他非但是吏部尚書,更是一位八十歲的老人。
在原歷史劇本中,李遇知是在北京城破之後絕食七日而死。而如今,他以八十高齡,隨駕出海,每日上朝,就算吏部幾乎空置,他也按時應卯,沒有絲毫懈怠。
作為一個經歷了萬曆、泰昌、天啟、崇禎四朝的元老,親身體驗過文官對抗皇帝的國本之爭;說不清道不明的「三大懸案」;東林欺負其他文官的「眾正盈朝」;各黨文官反咬東林的閹黨執政;皇帝處置閹黨的「欽定逆案」……
李遇知怎麼可能不知道自己這一倡議,會被「太子黨」視作搶班奪權,也會被「皇黨」視作賣身投靠。依照一位部堂級高官的政治智慧,為什麼要做這種里外不是人、吃力不討好的事?
「朝綱之亂,首再政令紊亂。千歲以令旨行事,終究要遺人口舌。世人愚魯,不知國家運作之繁雜,也不知各司統轄有差,只看到令旨便以為是殿下獨裁,如此下去,必然給了小人投機之隙,也難禁謠言甚囂塵上。」李遇知的聲線低沉,加上年紀的關係,若不用心傾聽,很容易聽漏。
朱慈烺特意坐在李遇知身邊,聽了連連點頭。
「若是以各部行事,一切遵從祖制,又有天子坐朝,豈不是名正言順麼?」李遇知提高聲音,這也是因為他耳朵漸漸不好使喚,生怕別人聽不到的緣故。
朱慈烺笑道:「篔谷公所言甚是。只是我沖齡幼稚之人,行事乖張,常常有悖於祖宗之教。怕各部堂老爺心生牴牾,故而不敢貿然去撞這個釘子罷了。」
李遇知臉上鬆弛的皮膚微微顫了顫,喉間發出呵呵笑聲,道:「殿下若行乖張之事,朝中自有忠臣,台垣自有諍臣,就是抬棺上朝,也非不能。」
朱慈烺聽到這話確實有些高興,這是部堂大佬們在朝他招手。
對於那些行事激進的人而言,不破不立,只有打破舊的那些瓶瓶罐罐,才能放進新的東西,才能建立自己理想中的美好世界。然而這裡便有個風險,很可能砸爛了那些瓶子罐子,就沒錢買新的東西了。更糟糕的是,舊的傳統被打爛,新的思想沒有生根發芽,整個家裡亂成一團,徒然讓鄰居占了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