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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慈烺也不介意,只是不繼續往下說了。
雖然只是嘀嗒兩秒的遲滯,吳甡卻仿佛過了百年,發出不滿的乾咳聲。
管家這才連忙退了出去。
朱慈烺繼續道:「席間啊,尤督說錫爾河之役是我大明的怛羅斯。」
——原來誰都會如此聯想啊!
吳甡在心中感嘆一聲,又見皇帝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任何不悅,臉上還帶著笑意,頗有些不放在心上的意思。
「朕、咳,真要是怛羅斯,我倒覺得是一樁雖敗猶榮的光彩事。」朱慈烺笑道:「好歹征戰萬里之外也需要資格才行,是吧。」
「就是!如弱宋那般,想打怛羅斯都沒機會呢!」朱和圻突然插口道。其實他還不知道怛羅斯之敗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吳甡不由一笑。
皇帝也笑了,摸了摸次子剛剛養起來的頭髮。如今二皇子朱和圻已經到了束髮準備讀書的時候,要把頭髮養長,在腦後梳成一條馬尾,過個兩年才能盤起髮髻。同來的三皇子朱和垣才六歲,仍舊梳著總角,木然地不知道大人們在聊什麼。
「宋朝可未必真弱。」朱慈烺跟兒子交代了一句,繼續跟吳甡道:「不過這回敗仗吃得有些冤枉,尤督心裡過意不去。」
「尤督也是太過苛責自己了。」吳甡道:「土將土兵,打了敗仗也不算什麼。尤其和碩特、準噶爾總有些桀驁,吃些小虧未必不是好事。」
朱慈烺知道尤世威最初也是這個意思,所以不讓西北集團軍跟著。老實說,如果西北那些近衛軍、騎兵軍跟過去,圖魯拜琥和僧格有沒有仗打都成問題。
「人實在死的太多了,而且主要還是軍旗的事。」朱慈烺道。
「什麼軍旗?」吳甡並沒有聽尤世威提到這事。
「冊封和碩特和準噶爾之後,我還給了他們打金龍赤旗的資格。」朱慈烺道:「這回兵敗,金龍赤旗可能被奪了。」
「我軍還從未有過敗陣失旗的事!」吳甡也頗為遺憾,頗以為這是大明赤旗上的污點。
「雖然失了軍旗,但換個角度來看:好歹沒被人斬將呀。」朱慈烺收斂笑意,又道:「何況仗沒打完,總有奪回來的機會。」
第721章 雪恥
人對事物的看法往往會基於知識閱歷而變得複雜,從這個角度而言,恐怕不會有任何人比朱慈烺更「複雜」。尤其在民族問題上,吳甡也好,內閣也好,乃至全天下的大明國人,誰會將圖魯拜琥、僧格被擊潰視作大明的恥辱?
即便經過朱慈烺十數年努力,「民族」這個概念其實也只是冒出個萌芽而已。
對於明人而言,只有在魚鱗黃冊上登記了姓名和產業的人,才是真正的大明人。所以在世人看來,滿桂毫無疑問是大明的將軍,而非蒙韃。同樣也不會有人去考究李成梁的曾祖父是否是朝鮮人。
而朱慈烺在這個觀念上,卻比明人複雜得多。
在這位皇帝前世數十年裡,他接受的教育是「五十六個民族是一家」。沙俄在東北屠殺滿洲人、在西北殺戮哈薩克人、瓦剌人,這在朱慈烺看來其實是:沙俄殺我同胞!這種憤恨就跟聽聞西班牙人屠殺呂宋島的華人並無二致。
另一方面,朱慈烺卻也知道這個世界上將來很可能出現各種「獨」勢力,而避免這種鬧劇發生的最好辦法就是文化清洗,民族同化。更簡單粗暴地說,就是在人口數量上做加減法。
吳甡對此是能夠揣摩一二的,深知皇帝陛下對蠻族的態度——他為皇帝找到的理由是:家裡祖宅都被蠻族占了,搞得亂七八糟,能不恨麼?但是吳甡無法想像皇帝對於沙俄打擊瓦剌有著遠超越常人的憤怒。
朱慈烺也並不想吳甡成為自己的心理專家,所以他抬出了軍旗的問題。
從崇禎十六年開始,東宮系統就有了軍旗和將旗相區別的端倪,到了崇禎二十年大軍入遼平虜的時候,軍旗已經形成了體系。各戰鬥編制的旗幟有了等級區分,其中赤底金龍旗就是方面軍的旗幟,一個方面軍只有這麼一面旗,代表至高無上的皇權。
在東北方面,就連王翊都沒有資格打這面旗幟出征,所以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扮演了陳德副手的角色——別無他故,正是因為陳德的朝鮮軍是可以打這面旗的。
圖魯拜琥和僧格都不願意屈從於漢人,也不願意屈從於對方,所以西北方面就有了三面旗。明軍方面是蕭陌的近衛第一軍執掌,圖魯拜琥和僧格也各自有一面。
軍旗可以被焚毀,絕不可以被繳獲,否則就是被人活生生打臉。當年蕭陌奪了李自成的大纛,在軍事博物館裡展示了三天就被收起來了,為何?因為這樣讓忠貞營一系的文武官員實在抬不起頭。
想想看,如果日後俄國人也學會了建造軍事博物館,將兩面赤底金龍旗交叉一擺,大明帝國的臉往哪兒擱?
尊嚴,可能有時候不如一個炊餅,但人要想昂首挺胸活著,就絕對不能拋棄。
「不雪錫爾河之恥,我絕不會罷休!」朱慈烺冷聲道。
吳甡深深欠下身去,他現在真正明白了尤世威為何會拉下臉找他,寧可割捨督路之權。肯定是皇帝在早餐會上也說了同樣的話。
君憂臣勞,君辱臣死!
這句話從《國語》傳之今日,凡兩千年,可不是隨便說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