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2頁
然而國變以來,皇帝已經不再信任士大夫這個階層了。他推廣文教,有教無類,看似行仲尼聖人之道,實則是在培養新的「共治者」。而從所教的內容來看,這些「共治者」註定只能承擔一部分的社會職能,而絕不可能成為「士大夫」。
士大夫是什麼人?是要以天下為己任,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一個只接受了某一領域專才教育的專才,從讀書到工作,只遵循既定的策略和程序,勢必只能承擔「小任」,而不可能縱覽全局兼顧「天下之任」。
從現在新學的課程表中就能看出來,四書五經只節選了數篇,而諸子之學卻悄然而起。往後百年,天下哪裡來的士大夫?只有一塊塊滿足於自己位置的「磚木」罷了。
這種大環境之下,吳甡看到的是自己三個兒子根本沒有成為「磚木」的資格。他們都覺得如今進士無用,但好歹那是國家從億萬人中選出來的國學精英,放在翰林院裡寫寫抄抄也是一塊好「磚」。吳家三子連進士都考不上,學新學又無興趣,該如何是好?
吳氏三兄弟被父親這麼一問,也都有些困惑,卻沒有緊迫感。他們已經被這個時代拋棄了,但兒子們卻走上了新學的道路,有父祖的餘蔭,必然比別人強許多,吳家仍舊不會破敗。
這在國變之前,的確可以這麼認為,因為那時候的吳甡肯定會培養一批自己的門生弟子。這些門生與吳甡如同父子,則與吳家實為一家,絕對會照顧吳氏子孫。然而現在的情形是,吳甡根本不敢培養學生,謹而慎之地看中一個王璇,也是偷偷摸摸遮遮掩掩暗中助力。
官場風雲變幻,日後若是王璇反目,不會有人對他進行任何責難——因為沒人知道他是吳甡培養出來的。
這就是新時代啊!
吳甡見幾個兒子木然如此,又是長嘆一口氣,道:「為父沒幾年便要致仕了,今上已經選中了蔡懋德,多半不會留我。你們幾個沒一個能在朝堂周轉……」
「父親,我等固然難以入閣為相,不過做個小官總是可以的吧。」長子忍不住出言道。
宰輔部堂之子照慣例可以授以尚寶司丞,位在六品,就是負責給文書蓋印的官員。
實際上國家寶璽是交給女官掌管的,承旨蓋印的是司禮監,中途轉手交遞的是尚寶監,尚寶司在蓋印的時候也必須接受宦官的監督……後來宦官直接就將尚寶司跳過了,這個官職也就成了專門用來養功勳子弟的地方。
吳甡見兒子插嘴,啪地一聲拍在座椅扶手上,道:「當個小官?你若知道陛下今日為何而來,老夫腆著老臉為你求官去!」
吳家長子瞬間蔫了,心中嘀咕:不就是皇帝在宮中閒得無聊了麼?還能有什麼?
吳甡不由嘆了口氣,緩和下來道:「為父對你們兄弟幾個頗有放縱。」
在這個時代,吳甡的確是很溺愛孩子的了。照其他士大夫的習慣,兒子在家根本沒有喘氣的機會,做得好是應該的,做得不好就要竹鞭伺候,平日裡「畜牲來畜牲去」,絲毫不覺得從遺傳學上來說對自己很不利。他們相信,只有如此才能教育出忠孝兩全的好兒子。
「以至於你們成不了大才。」吳甡自嘲一笑:「不過如今這天下,也不需要大才了,只需要勤勉之臣,奉公守紀便是。」
這便是閣老之中唯有才能不顯的蔡懋德可以擔當教育新一代閣輔的重任。否則孫傳庭精於軍陣、蔣德璟治河安民、周應期轉運溝通、袁繼咸明辨時事,論才幹都要在蔡懋德之上。
「為了吳家將來不至於衰敗,今日索性做個安排。」吳甡道:「你們聽過之後,便要悄悄去做,絕對不可對外泄露半句!」
三個兒子頓時覺得頭皮發麻,總覺得有些像是宣布遺囑一般。
長子正要再勸,只見父親抬手制止,道:「為父還能當政三、四年,餘蔭還能有個兩三年,陽壽總有十幾年,從現在開始安排,時間已經是很緊了。事關吳氏一族之運,爾等絕不可輕忽啊。」
第723章 階級教育
吳甡見自己幾個兒子終於面露凝重之色,方才端茶抿了一口,繼續說道:「族中的那些產業,咱們不要也罷,日後那些堂親們求到你們,能幫則幫,不能幫則舍,今上並不喜歡根深蒂固的豪族之家。」
吳甡雖然位極人臣,天下宰執,但在宗族中只是個尋常子弟,或有影響,但絕無決策之權,故而到了他這個年紀,也懶得再去承擔宗族義務,為整個宗族謀劃了。
諸子很小就跟著吳甡,沒怎麼在老家呆過,許多親戚都認不全,更沒有牽掛,紛紛點頭。
「大哥,」吳甡道,「你在兄弟之間最為跳脫,擅與人交際,這是你的長處。」
長子聽了頗為欣慰,要得父親的讚許可不容易。
「可惜失之輕佻。」吳甡來了個轉折,頓時讓兒子臉上布滿羞愧。
「你這一房,日後就從商吧。」吳甡道。
吳家大郎頓時跪在地上,眼淚都流出來了,道:「父親,兒子在您眼中就如此不堪麼?」
吳甡嘆了口氣道:「你目光淺,性子輕浮,若是為官必有殺身之禍,牽連兄弟。還是經商的好,日後捐個民爵,既富且貴,何樂不為?再說,商販從來不是賤業,日後你的子孫中若有天縱之才,銀彈開路,要從政也更輕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