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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就連湯若望都沒想到,一個六歲的孩子竟然能造出顯微鏡。
雖然這東西已經在四十年前被荷蘭人發明了。
——難怪太子這麼有信心出去賑災,原來已經知己知彼了。
崇禎心中暗道。
他卻不知道,朱慈烺絕不會真的去找鼠疫桿菌標本。
在這個沒有抗生素的時代,感染了鼠疫基本就是死路一條。他可不願意為了全人類的福祉,冒險將這種烈性傳染病帶到自己身邊。而且他的那架顯微鏡雖然給人極大的震撼,但還不足以觀察到細菌這麼微小的生物。
第6章 日日長看提眾門(6)
二十四年前的夏天,湯若望第一次踏上大明帝國的領土——蚝鏡【澳門】。
那時候,他剛經過了長達一年多的遠航,一下船就脫下了僧袍,住進了中式房子,開始研究東方哲學和儒家經義。
那時候,利瑪竇已經逝世,而且葬在了中國。
利瑪竇的繼任者以及一群狂熱的天主教徒認為利瑪竇的「合儒」策略是對天主教的背叛,嚴禁教徒祭祖祭孔,引發了著名的南京教案,使得天主教在中國大陸失去了立足之地,同時也破壞了明國士子對利瑪竇的好感和友誼。
湯若望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進入大明,依靠西方的科學技術獲取了朝野的信任,在徐光啟的幫助下進入欽天監。崇禎九年的時候,湯若望奉命鑄炮,兩年內鑄成二十門,同時翻譯了大量西方實用科技。
因為湯若望的功績,崇禎十一年的時候,皇帝陛下欽賜「欽褒天學」四字,制匾分送各地天主堂懸掛。
現如今,他參與編修的《崇禎曆書》已經進入了尾聲。新的曆書採用了東西合璧的制定方式,遠勝以前的傳統曆書。
在這個關節點上,湯若望並不好奇皇帝陛下會召見他。但他萬萬想不明白,為什麼來宣旨的太監用的是「太子殿下令旨。」他很希望能夠見一見那位有神童之稱,同時對科學十分有見地的皇太子,但是欽天監官員的身份使得他不能如願以償。
大明太子在理論上可以召見所有的官員,同時頒發自己的「令旨」。然而出於皇權的獨一無二,和對君父的敬畏,明中葉之後的太子很少使用這種權利。當然,這和嘉靖、萬曆兩朝太子的倒霉遭遇也有很大關係。
「傳,欽天監湯若望覲見!」太監的公鴨嗓子傳出了正式召見的上諭。
湯若望最後整理了一下儀容,學著儒臣們的步伐,謹慎且謙遜地踏進了乾清門。
這道門是內廷與外廷的分界線,湯若望從未聽說過有外臣能夠進入這道門的。好像當年因為皇權統治的問題,有群大臣沖了進去,趕走了一位幕後掌權的妃子,成為至今沒有平息的「移宮案」。
湯若望顫顫巍巍拜倒在地,奉命抬起頭時,終於見到了難得一見的皇帝陛下,以及他的家人。
大明帝國最至高無上的一家人。
他腦中徹底空白。
「湯若望,」崇禎讓內侍將黑死病相關的部分拿給這個洋和尚看,「此文可有誇大之處?」
湯若望顫抖著雙手,接過滿溢油墨的新書,一目十行,速讀之下心中駭然。他很難想像,許多人連歐羅巴有多少個國家都不知道,竟然有人能將黑死病的起源說得如此透徹!
是教會送來的資料麼?為什麼我沒有見過?湯若望心中猶疑,再次重頭讀了起來。他很快就發現了問題,這裡羅列的地名和國名,並不是教會的標準譯法,甚至也不是明國士人熟悉的譯法。這種近乎音譯的翻譯,仔細品讀下來,並不是拉丁文,反倒有些像英國人的海島口音。
「尊敬的陛下,」湯若望放下書,「這裡的記錄非但沒有誇大其詞,恐怕還有些過於保守。」
「保守?!」崇禎頗為震驚。
「當黑死病流傳的時候,每家每戶都會死人。凡有死人的人家,外牆上便用黑漆塗寫一個『P』字。」湯若望在空中寫了個字母P,繼續道:「按照我們的史書,當時整個村莊、整個城鎮的人都死光了。偉大的翡冷翠——也就是這書里說的佛羅倫斯,幾乎成了空城。」
皇帝和皇后的心同時被揪了起來:「這豈不是亡國之禍!」
「正是。」湯若望垂下了頭。
「陛下,太子絕不可以外出撫軍!」周后渾身顫抖,望向崇禎。
崇禎也動搖了。他雖然頑固,但並不夠堅持。
尤其是在這涉及國本的問題上。
——好像有些過頭了。
朱慈烺本想讓湯若望來證明一下京師大疫的可怕程度,誰知道竟然真的將皇帝皇后嚇住了。這也是無奈,後世史學家只是估算當時的平均死亡率,而遭受重災的地區,留下的恐怖回憶肯定會有所誇張。
湯若望雖然是德國科隆人,但他在羅馬讀的神學院,多半是在那裡承接了那段恐怖記憶。
「父皇,」朱慈烺起身道,「這鼠疫的確對歐羅巴造成了極大的影響,不過在京師未必會有這麼大的殺傷力。」
「胡說!」周后怒斥道:「同樣的病,難道能殺泰西人就不能殺大明百姓么?!只要我還是你母后,你就休想出宮一步!」周后更有種被兒子欺騙的感覺,不由怒氣更盛。
「母后息怒。」朱慈烺走了出來,對一旁的湯若望失望地搖了搖頭,道:「湯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黑死病固然厲害,但那是在歐羅巴,卻不是在大明。一者,這鼠疫原出於中部亞洲。蒙古人西征的時候,用投石機將人、鼠屍體扔進城裡,動輒闔城盡死。然而蒙古人本身卻沒因此而染上鼠疫,更不曾見說全軍盡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