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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蓀菖在船上已經向梁氏學了數日的吳語,本以為自己在街面上與人打個招呼不成問題。臨近下船碰到另一個吳人,說的卻是姑蘇方言,之前那點自信瞬間就被擊得粉碎。他這才知道,梁兄為了教他,已然是將語速放慢了數倍。
——秦始皇時候就書同文語同音,同了兩千年也沒同了呀!
吳蓀菖心裡就像是打了個結。
「吳蓀菖!吳蓀菖!」碼頭上官牌之下,有人大聲喊著吳蓀菖的名字。
「叫你呢!」梁兄推了推吳蓀菖:「現在叫的都是就近委任,看來你不用去南京了。」
「萬幸,萬幸……」吳蓀菖腳下踉蹌地跑了過去,大聲道:「在!在!我是吳蓀菖。」
那唱名之人看了一眼吳蓀菖,朗聲道:「吳蓀菖授蘇州府崑山縣主薄。」
周圍眾人紛紛投以羨慕的目光。
吳蓀菖卻愣在了原地。
梁兄上前拱手道:「恭喜恭喜,低銜高配,前途無量啊。」
吳蓀菖還對蘇州話心存畏懼,低聲問道:「蘇州府離此地還有多遠啊?」
梁兄大笑道:「此地就是蘇州府轄境。」
此時眾人站在崇明縣地界,隸屬於蘇州府。吳淞江對面就是上海縣,屬於松江府。
雖然崇明就在蘇州,吳蓀菖卻要比梁兄多走一天的路才能到任。總算這一天行程都是陸路,有公家馬車可以乘坐,倒是輕鬆了許多了。車上一同到蘇州府的只有三個人,另外兩個卻是新近畢業的年輕小伙子了,嘴上連鬍子都沒有,只是一圈硬毛。
長著娃娃臉,實則二十一的吳蓀菖理所當然成了這三人小組的首領,被另外兩人視作主心骨。不過吳蓀菖知道兩人學的是會計之後,卻收斂了許多。相比之下,他並不具備專業技能,以前的工作更像是跑腿打雜的小廝。
「我等到了任上,還要多多走動,也好把公事辦得妥當些。」吳蓀菖對二人道。
「全憑吳兄指教。」二人紛紛道。
事實證明,吳蓀菖的這個招呼是打得多麼及時。三人剛到崑山縣,就被當地官吏使了個下馬威。縣官一臉狠戾,似乎見到了奪妻殺親的仇人;從大縣丞到下面各房書吏,無不陰森以對,就連沒有身份的白役也都對他們漫不經心,翻著白眼連招呼都不打。
整個崑山縣衙就如鬼蜮一般,走進去就能滴水成冰。
吳蓀菖領著兩個被嚇趴下的小弟出來,鼓起勁安慰他們:「別怕!咱們是大明朝的命官,他們能吃了我們不成?」
「哥哥腿莫抖了……」
「……」
這樣的態度,縣衙自然沒有給三人安排食宿。吳蓀菖總算管過工商這一塊,對於客棧、伙食的物價標準倒也熟悉,不至於鬧出笑話。不過他很快就發現江南的物價頗為奇怪,用銅錢則價低,用銀子卻價高。如果按照物以稀為貴的說法,看來江南的銀子多而銅錢少。
雖然沒能明白其中的經濟原理,吳蓀菖卻也管不了那麼許多了,因為還要想想明日到了縣衙該怎麼與上官、同僚相處。
大明府縣的基本配置是正七品的知縣一員,正八品的縣丞一員,正九品的主薄一員,不入流的典史一名。
皇太子擴充官吏體制,在原有基礎上增加縣尉掌管巡檢司和鄉勇,隸屬於都指揮使司系統。又設了縣裁判所,分離了知縣、縣丞的司法權。同時要求各衙門都增設照磨所,用來統計本署的行政收支。
至於例會、立項等等制度,在北方也都是常識。吳蓀菖從第一天吃公糧,就被人傳授這些規矩,視作理所當然。到了崑山之後,卻發現自己真是到了外國異域之地。
這裡的裁判所根本就是知縣和縣丞兼任,典史兼管著縣警察局,只有馬步快手四人充任警察。照磨所形同虛設,只是在戶房門口多掛了塊牌子罷了。縣尉卻是缺員,據說還在等都司派人來。至於日常工作程序,諸如例會、立項、紀要、通報……眾人像是聞所未聞。
「下官該分管哪一塊工作呢?」吳蓀菖弱弱問道。
知縣耷拉著眼皮,端坐四出頭的官帽椅上,悠悠道:「主薄本該主管全縣戶籍、文書辦理之事,正好去年年初南京來了公文,催著要編戶齊民,重新登記百姓戶口。本官便將此事交付於你了,你要好生辦差,切莫辜負皇恩。」
「下官明白。」吳蓀菖頓了頓,又道:「大老爺,您看這人手、錢財……」
「本縣正稅還欠了許多,哪有錢財給你!至於人手嘛,你自己去找個攢點便是。」知縣大老爺抬起手,朝桌上的茶盞摸去。
吳蓀菖只得無奈告辭,心中暗道:錢也不給,人也不給,就要我做編戶齊民的大工程?也不知道崑山縣現在做到了哪裡。
回到自己職房,吳蓀菖喚來戶房吏目,見是個五十上下的老者,不願用官威壓他。非但讓他坐了,又命人上茶,然後方才客氣問道:「我縣從去年接藩台公文,編戶齊民之事進展如何了?」
那老者臉上並無牴觸之情,只是道:「尚未入手。」
「這是為何?」吳蓀菖一愣:藩署去年才發公文,已經是晚了,怎麼到了地方上竟然還沒開始!
「三老爺容秉,」那老吏略一拱手:「這事要人沒人,要錢沒錢。我戶房平日裡銀錢往來已經甚是繁瑣,哪裡來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