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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兵十萬。」朱慈烺道。
吳甡搖頭道:「十萬大軍……秦地民心已經盡失,守不住的。」
朱慈烺微微皺眉,道:「先生是覺得應當儘快鞏固山西麼?」
「若是有精兵三五萬,守山西還是能夠維持些時日的。」吳甡道:「到那時,闖賊只能屯兵於河南,一旦北上京師或是南下金陵,都將被我官軍抄襲後路。河南哪有糧食養活賊寇?闖賊只能南取湖廣就食。姑且不說闖賊與獻賊會因此而生間隙,僅僅是南下湖廣,便會被晉軍與江南守軍夾擊,最終一步步退入川粵雲貴,失去根基。」
「先生此言,有些唬弄小孩子的意思。」朱慈烺突然輕笑道,緩步上前,垂頭俯視吳甡。
吳甡當時抬頭望向朱慈烺。目光之中只有驚詫,並無半點疑惑,仿佛是說:「咦,怎麼被你看穿的?」
第102章 西風催客上馬去(7)
朱慈烺就這麼站在吳甡面前,俯視道:「先生為何不將話說完?山西固然能守得一時,卻終究會陷入糧盡援絕之境。到了那時候,若是沒有先生,孤當何以自處?」
吳甡這點私心其實並無傷大雅,而且自從戰國以來,凡是做出不祥預言的謀臣都沒有好下場。若是明言直說「山西也守不住」,無疑是不會聊天。
朱慈烺之所以將這私心點破,卻是下定了招攬的念頭。他即便知道歷史的最終走向,但如果不能摸清每個事件的承替,仍舊無法改變天下大勢。要想真正把握每個環節,就只有靠智謀之士相助。
之前的一席話,已經讓朱慈烺確定吳甡就是這麼一個智謀之士,果然不愧是能夠從數以千計的文臣中脫穎而出的人物。
現在,多少該展現一些自己的見識,方能收到人心。
「當年要防蒙古人,故而大同一線打造得鐵桶似的。如今東虜隔三差五就從大同入境,從崇禎六年以來,每每官軍剿賊略見成效,眼看就能重整秩序,東虜便要來插一腳。官軍只得抽身防虜,使得賊寇死裡逃生,死灰復燃。」朱慈烺道:「故而要靠晉軍牽制賊寇,也是捉襟見肘,拆東補西罷了。」
「至於江淮守軍,且說左良玉。」朱慈烺笑道:「當年楊嗣昌九次傳檄,而他卻按兵不動。丁啟睿再三督促,仍舊置若罔聞。侯恂與他有提拔知遇之恩,他也是口頭實惠,漫天要價。這樣的軍鎮,如何指望夾擊湖廣之賊?我記得先生不也曾直言左良玉跋扈麼?」
吳甡的戰略是立足於西北與東南的夾擊,然而事實上西北的晉軍要防東虜,東南的四鎮又不肯聽從調遣,這套戰略只是漂亮而已,實在缺乏實施性。
「適才那些話,」朱慈烺仍舊帶著微笑道,「我會轉呈聖上,為人臣子,終究還是得讓君父寬心才是正道。」
——可以拿去糊弄皇帝,但別指望糊弄我。
朱慈烺俯視著吳甡,吳甡連頭也抬不起來了。
「山陝皆是棄地。」朱慈烺振聲道:「孤命人查看歷代五行志,惟獨崇禎以來天災連連,蝗旱交替,就連廣東海南之地都有雪落三尺,凍死百姓之事。又命靈台勘察數百年之巨木年輪,考核其經歷寒暑,發現這一切天變,皆是出於天氣轉寒之故。」
明代士大夫的雜學功底深厚,吳甡非但是政治家,也是天下有名的名醫,對於草木之學了解頗深。從樹木年輪之中看出當年的氣候特徵,這是他認同的說法,只是不沒想到太子殿下也如此認同,頓生親近之感。
「因為天氣轉寒,氣候乾燥而有連年乾旱。因為乾旱,導致蝗蟲卵未經水淹,大量孵化,由此產生了蝗災。」朱慈烺道:「這種千萬年來未曾遭遇的天劫,豈是人力能夠抵抗的?更何況我皇明自立國以來,數代祖宗積累下來的政弊已經到了積重難返的地步,若想再占據西北,真是痴人說夢了。」
「殿下博學。」吳甡誠服道:「我皇明東南為銀田,湖廣為糧田。自世廟時便明定以『東南之糧養西北之兵』之國策,當今關中與山西對東南的依賴已然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無論誰占據這兩處要地,都有反被困殺之危局。」
「這才像話。」朱慈烺笑著伸手將吳甡虛扶起來,道:「我身為皇太子,焉能短視一時?既然我有心延請先生贊畫,也不妨直言相告:所謂流賊、東虜,不過是癬疥之患。真正的心腹之患,乃是皇明政體文法之患。」
吳甡站起身,正好與朱慈烺平視。華夏自古以兩目對視為無禮挑釁之舉,然而此時他卻顧不得了,只是一心想從這雙明亮的眸子裡看看太子到底是怎麼想的。
若是沒有十餘年行走地方積累下的閱歷,沒有部閣磨礪增長的見識,就連自己也不知道大明之弊弊在政體文法。別說這位尚在沖齡的太子,且去問問當今首輔陳演,他看穿這點了麼?
「所以,我要練兵打仗只是手段,真正的目的卻是鑄造一塊王土,最終讓皇明龍旗重煥二祖時的無限風光。」朱慈烺聲音堅定,鏗鏘有力,透著濃濃自信。
吳甡從朱慈烺眼中看到一股狂熱,連帶著自己身上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他顫聲道:「殿下打算將這塊皇圖畫在哪處?」
朱慈烺微微搖頭:「閱歷所限,實在難以決策。」
朱慈烺對於中國地理的細節認識,肯定要高出吳甡許多。他非但上過高中地理課,也曾借著公司旅遊、出差等機會,踏遍了華夏大地的名勝古蹟,其中不乏重要的邊關軍鎮。然而抱著旅遊的心態所見所聞,與出於政治、軍事角度來審視這些地理地貌,看到的完全是兩種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