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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竟會有這樣忠心耿耿、深明大義、體貼入微……的順賊?
這簡直比東宮侍衛營那些親兒子還要孝順啊!
吳甡眼皮直跳,再一次深深意識到這位皇太子與當今聖上的不同。相比之下,這位太子爺更像高皇帝的子孫:專斷,果決,陰狠,城府……同時又自信得有些跋扈!雖然誰都沒證據說羅玉昆早就暗通東宮,但就不能假模假樣打一場再招安麼?
「殿下,羅賊狡猾奸詐,作亂山東數月,當梟首!」孫傳庭起身道。
吳甡心中暗道:你這賣拙也太顯眼了些……
朱慈烺朝孫傳庭笑了笑,道:「這等旁枝末節之事且不去管他。」他又道:「孫督,吳先生,如今讓我頭痛的,是這位衍聖公啊!你們說,他原本就不是孔府的嫡脈,天啟元年讓他襲封,七年加太子太保,崇禎三年又晉太子太傅,入朝時班在大學士之上!我朱家對不起他麼?連李自成的臉都沒看到,就要恭迎了,真真讓人麼言語了。」
孫傳庭見太子完全不理會自己提供的台階,也有些意外。不過跟在這位千歲身邊,沒有意外才是真正的意外。明明年紀不大,卻又像是洞明了世事人心,偏偏還劍走偏鋒地走下來了!真不知道是運氣好,還是才智在天下人之上。
「羅玉昆與這人面獸心的衍聖公相比,又算得什麼?」朱慈烺道:「該如何處置這位聖裔,我還真是沒有主意。吳先生,你說呢?」
「殿下可以請聖旨,褫奪其爵,以近支有德行者襲之。」吳甡被點到名,不得不中規中矩道。
朱慈烺站起身,仰頭想了想,突兀道:「二位先生是在怨我。」
「臣豈敢!」吳甡和孫傳庭連忙起身,齊齊躬身,異口同聲道。
「羅玉昆是我的人,在西安時,我就布下了這枚棋子。」朱慈烺大大方方笑道:「當時只是怕機密走漏,所以對誰都沒提起過。如今羅部回歸建制,也就無須對二位先生隱瞞了。」
「殿下,世人並非愚昧可欺啊。」吳甡忍不住嘆道。他被朱慈烺親自從牢獄中接出來,對於這位太子有極大的好感,更希望能夠輔佐太子中興大明,成就重臣名相之節。這句忠言,可謂發自肺腑。
第226章 欣聞副君征奇士(1)
「我不曾小看世人,而是先生小看了我。」朱慈烺轉了個身,踱步笑道:「聰明人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無憑無據的事,說了對他也落不得好處。二位先生卻以庸人之姿敷衍於我,顯然是心存芥蒂,不願與我共進退了。」
不等孫傳庭和吳甡說話,朱慈烺又接著說道:「如今是非常之時,只能行非常之事。我是真心將二位引為良師知己,故而從不粉飾。二位先生如果以古之暴君視我,那我也只能徒喚奈何了。」
「殿下……」
「當今這世道,連衍聖公都可以降賊,卻惟獨我家不能降!」朱慈烺加重了語氣,道:「祖宗基業放在一旁不說,華夏千秋萬載的文章衣冠才是根本!闖賊提兵東向,我是不看好的,到時候吳三桂占了北京還好說,若是讓東虜乘虛而入,你我皆是要被後人戳脊梁骨的!」
吳甡看了孫傳庭一眼,知道表忠心是沒有用的,咬牙道:「殿下,當今之世,聖學斷然不可輕!聖裔尚可用。若是輕了聖學,就是撤了『華夷之防』。這華夷之防在人心中,無異於一道山海關。故而臣言不可撤。」
任何表忠都不如實際行動,朱慈烺見吳甡直言不諱,回到自己的思路上,又問道:「那聖裔又如何用?」
「衍聖公投賊這等事,若是朝廷昭告天下,豈不是如同潑婦吵架?」吳甡毫不客氣道:「翻來覆去無非是朱不負孔而孔有負朱。他已經是斯文掃地,難道要把朝廷也拖下水?」
朱慈烺微微點頭,這就是國家、帝室、朝廷三者之間的概念重疊,一不小心就會被人在概念上偷換。若是國家能樹立律法威嚴,以律法制裁這叛國背義之人,帝室也就不用赤膊上陣了。
「讓他孔家自己打這官司。」吳甡道:「孔門其他房要想襲封爵位,必然要大肆攻訐孔胤植,孔胤植肯定也要自辯自省,都得看朝廷顏色。到時朝廷就算讓他們自打耳光,他們也得打得噼啪亂響地歌功頌德。」
——果然還是吳甡的思路跟我合拍。
朱慈烺心中暗暗稱道,微微點頭表示認同。他最受不了某些上位者為了自身威嚴,聽人建議故作高深,不予表態。這樣非但會挫傷屬下積極性,也會給人一種缺乏執行力的暗示,更會在兩人之間樹立起溝通的屏障,產生誤解。
人心不是恆定的。只有聖人才可以不偏不倚、不變不易。就如吳甡、孫傳庭,跟著他一路走來,絕對是自己身邊的忠臣重臣,卻仍會因為某些事撥動心中的那根名為「猜疑」的弦。這時候若不能打破隔閡,日後恐怕就真的只有各行各道了。
反之,若是能在將退將散的時候用力拉一把,這顆心又會離得更近些。
起碼在一段時間裡會更近些。
有些時候,朱慈烺還真是羨慕那些隨身帶著忠誠光環的人,好像無論誰見了他們,都會摒棄人性中的負面,一舉成為聖徒聖人。
「孔胤植的事就先如此吧。」朱慈烺道:「如今抓了劉芳亮一夥,山東全境已經沒有大隊亂賊了。若是再往外,駐守真定的任繼榮也不是咱們的對手。河南諸縣嘛,望風而降才是他們的本色。南直那邊是高傑守徐州,老熟人了。看看好像可以反掌之間光復千里國土,反倒讓我有些躊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