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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太子出宮絕非一件簡單的事。這可不是從內宮到外宮那麼簡單,而是真正要離開紫禁城,前往潛邸居住。回想當年自己從鍾翠宮到文華殿講學,那個折騰勁就讓他脫了一層皮,更何況這回幾乎是獨立生活了。
儘管得到了皇帝的首肯,皇后也終於含淚放他出去,但是應該準備的侍衛、儀仗、宮人都還在籌備中。信王府空了十六、七年,也要重新修繕一番。這自然也要花不少的銀子,但相對於動輒數十萬上百萬的軍餉,簡直就如毛毛雨。
——我不能等了!宮裡耳目太多,皇伯母肯定已經知道了,恐怕明天就要找母后討個說法。萬一到時候父母親大人又起變動,恐怕就走不出去了。
朱慈烺翻身而起,重重換了口氣。
外間值夜的太監登時警醒起來,躡手躡腳湊近簾幕,聽著裡面的動靜。若是太子翻個身繼續睡,他還能再眯瞪一會兒。太子若是魘著了,那恐怕就要折騰一會兒了。
朱慈烺下了床,踩了命人特製的竹青拖鞋,輕咳一聲。
「殿下,要喝水麼?」值夜太監輕手輕腳掀開簾幕,用最溫柔的聲音問朱慈烺,生怕聲音太大驚了太子。
朱慈烺點了點頭。剛才在床上的時候只覺得清醒得難以入睡,真的坐起來卻有些頭暈朦朧。
小宦官連忙端來了白水,遞給太子。
朱慈烺一飲而盡,道:「掌燈,去書房。」自己扯過一套輕紗道袍,隨手披在身上。
六月初的京師晝夜溫差不小,此刻走出屋子甚至略有寒意。算算時日,眼下應該是公曆的七月間。若是四百年後,正該是北京全城燒烤的時節,而眼下這種不正常的低溫,無疑是因為小冰河期正值巔峰,在最近一萬年中能夠排上第二位。
這種讓人抓狂的氣候,將在未來幾年有所緩解,而那時候大明早已崩塌。故而後世有人感嘆「天意亡明」,並非虛指。
小宦官連忙上前幫太子穿上了鞋襪,系上道袍的系帶,一邊出去招呼其他當值的內侍。端本宮裡很快便燈火通明,一個個人影在這凌晨時分沿著長廊無聲地穿行。
朱慈烺淨手淨面,用了茶點,很快便坐在了偏殿的書案後面。他又檢查了一遍昨天羅列出來的清單,確保沒有遺漏,這才重重靠在了椅背上。十六年來,他都是個一步步走向刑場的死囚,如今終於看到了越獄的曙光。
「什麼時辰了?」朱慈烺突然發問道。
小宦官頭也不敢抬,連忙答道:「回殿下,馬上就要到丑時三刻了。」
朱慈烺點了點頭,離天亮還早,不過自己已經完全沒有睡意了。他起身繞著書案走了走,問道:「田存善在宮裡麼?」
照太祖時候的規矩,宦官是不能有外宅的。然而現在宦官非但有外宅,甚至還有人娶親納妾,家財萬貫。所謂的中官,已經越來越像是「官」了。朱慈烺記得當年崇禎很感慨地跟他分享做皇帝的心得,說:「文臣不可靠,武將不可信,唯有中官是家奴婢,卻不可用。」
看起來宦官的確是皇家的奴僕,依賴皇家生存,實際上卻早成了獨立的一國,與文臣、武將並無二致。當年崇禎帝剿滅魏忠賢一黨,難道真是為東林黨出氣?那是因為魏忠賢操練兩萬武閹,甚至與客氏私留孕婦在宮中,打算行「狸貓換太子」之事!
朱慈烺對於崇禎帝還是頗為欣賞的。作為一個閱歷不足,年紀不大,所受的經學教育又不適合「皇帝」這個職業,朱由檢靠著自己的天資與一群人精周旋,能走到今天已經不容易了。至於性格上的缺陷……這個誰沒有呢?
「回殿下,」小宦官垂著頭,「田存善昨日吃壞了肚子,又不該他當值,便早早睡下了。」
朱慈烺聽到的卻是:田公公昨晚沒回宮。
「去把他叫來。」朱慈烺道。
「奴婢這就去。」小宦官連忙跑了出去了。
宮內的太監有擺明車馬的派系,也有隱晦不見的陣營。明面上的派系是掌事太監名下記錄的小宦官,脈絡清晰,如同父子。暗中的陣營卻是太監私下裡拜認的乾親,有稱父子的,有稱祖孫的,也有結拜成兄弟的。
從這小宦官為田存善隱瞞一事上,就能得知他是田存善的暗黨。否則只要說一句:「奴婢沒找到田存善。」明天司禮監就得考慮給太子換個新典璽了。
即便如此洞明,又能如何呢?上輩子的朱慈烺被業界稱作「扭虧聖手」,面對皇明這麼個千瘡百孔、負債纍纍的「公司」,仍舊充滿了無力感。
與上輩子的輝煌神話相比,這輩子的難度更高。因為那時候自己被老闆賦予了絕對的信任,而現在,他只是父母眼中的「稚童」。
是啊,還是個孩子。
朱慈烺摸了摸油光發亮的長髮。他是前年才開始蓄髮的,現在一頭烏黑的長髮被束攏在腦後,有時候還會編成辮子。雖然不符合他的審美觀,但相對於之前颳了頭皮梳出的「總角」髮式,絕對是天大的進步。
田存善的外宅在後海,離宮中並不遠。即便是在眼下這個時代,後海的房價也不是他能承受的。之所以能有這麼一棟房子,卻是眾多燒冷灶的投機客的孝敬。一旦太子登極,田存善便是從龍之人,這房子的錢必然能數百倍地賺回去。
「田公公,太子急召!」
聽到「急召」兩字,田存善猛地從床上跳了下去,赤腳踩在地上,然後才睜開了眼睛。對於這位太子,田存善絕不敢有半點怠慢,催著還在床上揉眼睛的侍妾為他穿上官服,一邊問道:「傳話的人兒呢?讓他來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