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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十八年六月,夏收在即,西南風起,一艘艘滿載糧食的大海船從越南會安(距今峴港之南三十公里)起航,趁著季風駛往廣東。
在其中一艘大船的船首,矗立著一個蓄著長須,頭戴儒巾的中年男子,他姓沈名逸文,乃是總督兩廣軍事兼廣東巡撫沈猶龍的遠房侄子,與提督山東水師的沈廷揚也有親戚關係。在中了舉業之後,沈逸文便無心科舉,奔赴族叔沈猶龍幕中,負責錢糧民事。他之所以會出現在這支船隊裡,正是奉了沈猶龍之命,前往越南會安,籌集糧食。
此時越南正處於北鄭南阮割據局面,阮氏為了對抗北方的鄭氏,在會安開埠,招徠各國商賈,富國足兵。會安因此成為東南亞重要的貿易港口,因為距離瓊州(海南省)只有七天海程,順風到廣東也只要半月光陰,所以明商多有在會安安家立業者。
沈逸文到了會安之後,只覺得這裡與廣東府縣幾乎沒有差別,尤其是明人聚集的明鄉社,其中子弟一樣身穿明服,說閩、廣方言,用的是漢文漢字,一不留神就會遺忘自己身在外國之事。
這些明朝商人在此地有的經營了數十年,有的數代旅居安南,控制了大量的田地。在小冰河期的影響下,地處熱帶的會安卻是連年豐收。因為糧食轉賣的利潤不高,所以商賈們並不熱衷採購大量糧食,對他們而言,用有限的艙位裝載最大限度的高價商品才是王道。
然而現在的大明缺的就是糧食,這也是沈猶龍派出沈逸文前來溝通會安明商的主要目的。
作為半官方的使者,沈逸文還帶來了沈猶龍作為兩廣總督答應的條件:只要明商能夠為國盡心,他便以總督身份進言朝廷,請求朝廷給予這些化外之民以庇護。
沈逸文一度覺得這個許諾過於昂貴,就算那些商賈傾家蕩產都不足以回報浩蕩隆恩。誰知到了會安之後,卻發現自己堂堂總督使者,竟然連會安明商中的真正大頭目都見不到。這種失落讓沈逸文恨不得回去稟奏總督,大起天兵前來掃蕩。
然而在兩個月的四處走動打探之後,沈逸文終於發現,自己赫然是井底之蛙,完全不知道這些華商在會安的地位。
會安作為一個開埠城市,實權統治者是阮氏派駐的「翁該艚」。翁該艚負責管理「唐人」以及一切船隻事務,有民事權、司法權、稅務權。然而翁該艚光靠「艚另」——其所轄兵丁,不可能真正管得住在會安的華商。
事實上,早在嘉靖年間,就有粵人陳全之提出由朝廷賜下官職,由廣東、福建等地的海商在占城新州「分田立宅」,內則保護占城國不受阮氏侵略,外則成為交通印度洋橋頭堡,運輸土產,轉運貿易。照陳全之所言:不出數年,這裡就可以由明廷遣官經理,起例抽分,足國裕民。
這種赤裸裸的殖民主義論調在嘉靖朝不可能獲得聲援,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不過由此也能看出明商在東南亞的實力——他們只需要明廷給個名義,其他一切都可以自己搞定,甚至左右幾個小國的命運。
在這樣的實力之下,或許沈猶龍親自到會安,還能受到應有的尊重。作為一個幕僚,人家肯派個管家來應付一下,已經算是很給面子了。
在清楚辨明形勢之後,沈逸文及時調整心態,一面請求豪商給予照顧,一面聯絡根基不深的小商旅,許以利益,終於還是順利完成了糧食採購任務。不過這一趟給他帶來的震動,卻將不辱使命的幸福感衝擊得絲毫不剩。
「沈公子不怕船頭風大麼?」沈猶龍的另一位幕僚,同里鄰居李待問走到沈逸文身側,揚聲笑道。
沈逸文轉頭朝這位副手輕笑一聲,再次將目光投向浩淼大海,突然問道:「疑之兄,安南叛離我大明多久了?」
李待問作為非管專務的幕僚,要的就是一個知識駁雜,無論什麼事都要能說個一二三來。他腦中一轉,道:「從宣德三年朝廷正式廢交趾布政使司算來,已經有二百餘年了。」
沈逸文應聲道:「二百一十七年。」
「沈公子強算!」李待問笑道。
「也沒多久嘛。」沈逸文心中騰起一股莫名之氣,整個人頭皮發麻,「交趾布政使司」這六個字不住在腦中盤旋,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了。
第400章 東家西家罷來往(10)
沈猶龍在等到糧船之後,讓沈逸文對會安一行加以匯報。沈逸文自然知道該如何在匯報中埋下一些暗線,調動沈猶龍的對安南的感觀。他甚至有意無意地一直用交趾稱呼安南,暗示那裡原本是大明的一省,現在也沒資格獨立一國。
李待問作為副使,自然也要向沈猶龍加以匯報,其中也包括沈逸文的言論行止。
沈猶龍身為封疆大吏,很清楚沈逸文的小心思。說實話,開疆拓土的功績放在眼前,誰能不動心?然而真要擅開邊釁,朝廷會如何反應?嘉靖時,三邊總督曾銑請求收復河套,得到了夏言的支持,結果卻還是功敗垂成,成了朝堂政治的犧牲品。
現在朝堂風向不明,而且兩廣乃是國家後盾,怎麼可能輕易就與交趾作戰?
若是有兵,沈猶龍更希望能夠帶兵前往湖廣,協同皇太子作戰,為國家安靖盡力。然而皇太子在令旨中一面表揚了沈猶龍這份忠心,一面又派來了兩個年輕參謀,對兩廣兵加以查核。查核結果竟然是百中存一,也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不合格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