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憲台乃是功勳重臣,即便在父皇陛下面前都是賜坐的。」朱慈烺知道這是文人表示謙遜的程序,並非真正不想坐。李邦華已經年近七十,若是讓他站著問對,事後說不得一群人戳自己脊梁骨。
「臣謝座。」李邦華這才在太子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猶然只沾了小半個臀部。
「憲台寬坐。」朱慈烺笑了,道:「我微服出訪,憲台權當我是個學生晚輩便可。」
「世傳太子殿下仁善,果非虛言。」李邦華這才做得舒服了些,隨手送上一頂高帽。
「仁善者,恐怕是『怯懦』之諱稱吧。」朱慈烺並不在意這個名聲,道:「我在東宮,對諸位先生老師,只是聽從,恐怕讓他們誤會了。」
李邦華一愣,沒想到這話竟會被太子做這等理解,正要辯說,又聽太子道:「我若是拿些威儀出來,李明睿也不敢背後說我少不更事了。」
「臣身為言官,當劾李明睿言行失謹之罪!」李邦華當即表態,卻也是保護李明睿不被人套上「大不敬」的罪名。
「若是他在旁人面前這麼說,被我聽到了,少不得要告到御前去!我即便再不堪,也是東宮國本,以臣議君,以下非上,這是綱常之道麼?」朱慈烺隨口一席話,將李邦華的掩護掃除得半點不存。
「殿下,李明睿此人,臣固知之……」
朱慈烺搶過話頭繼續道:「不過他與憲台一起,我也就不罰他了。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想來他在大節上還是可靠的。」
李邦華躬身道:「殿下過譽了。」心中卻已經起伏波折,累得精疲力竭。
——這比面聖還要辛苦啊!
李邦華心中暗苦。
「憲台提督京營之事,我也略有耳聞,然而國事至此,憲台雖有挽狂瀾之巨力,也難扶起大明之將傾啊。」朱慈烺嘆道。
提督京營,興利除弊,這是李邦華仕途的重要里程碑,也是他生平得意事。然而此刻李邦華卻是心中驚呼:大明還沒亡呢!這話就算太子也不能說啊!他連忙道:「殿下,如今雖是興亡之秋,卻還有忠臣志士效命於前!殿下切不可自艾自憐,失了鬥氣。」
朱慈烺由衷笑了。
若是他失去了鬥志,恐怕這十五年來早就自盡了。哪怕意志稍微薄弱一些,這些年來一步步走向毀滅的深淵,也難免精神失常。然而他仍舊直挺著腰杆站在京師,在只有九個月的最後關頭,他仍舊沒有放棄一絲希望。
「憲台說的是。」朱慈烺隨口附和了一聲,道:「憲台之前與李明睿在商議何事?」
李邦華久歷宦海,眼看就要致仕的人了,並不在意攤上一個「私結黨羽」的罪名。見這位太子並非荏弱無知,更不是「少不更事」,李邦華索性直言道:「殿下,適才臣等在商談南邊的事。」
「南邊?怎麼扯上我的?」
「李明睿有意奏請聖上南幸。」李邦華簡單明要答道。這正是官場薰陶出的習慣,往往只點題一句,是否聽得懂那就看聽者的悟性了。所以大明的官員悟性必須高,否則是沒有前途的。
朱慈烺倒是不介意這種官場習慣,這與四、五百年後的名利場並沒有什麼區別。
「留都之設,原本就是為了在京師守不下去時有條退路。」朱慈烺道:「正所謂進退合宜,兵法之道。一味困守京師,實在不智。」
李邦華微微垂首,像是在聆聽訓令,心中卻是翻江倒海,暗為李明睿遺憾:這太子殿下非但不是少不更事,簡直可以說是英明決斷了。他身為東宮官,近水樓台,往來甚多,竟然連這點眼水都沒有!
第13章 從來不識君王面(7)
「不過朝中肯定有人要鬧。」朱慈烺嗤之以鼻。
李邦華微微點頭:「殿下說的是。」
朱慈烺不滿地看了李邦華一眼,道:「憲台是朝中少有的能吏,知兵善政,為何也學那些迂腐蠢蠹的閣輔之臣呢!」
雖說是批評,但李邦華聽了心中難免一暖。
他如今貴為正二品的大員,執掌都察院,任職總憲,糾紀天下百官,不可謂不顯赫。而且相較於同僚,他的功績也是鐵打的一般。無論是崇禎二年親臨城頭禦敵,還是前些日子九江安撫,都是能夠載入史冊的大功。
然而,唯一讓李邦華有怨念的,恐怕就是自己不會當官。
崇禎元年的時候,他提督京營,將京營上下各種舞弊條陳給了皇帝陛下。同時又在皇帝陛下的支持下,大興善政,將原本已經爛透了的京營,調教成了一支旗幟鮮明,可堪檢閱的……儀仗隊。
李邦華當然不可能憑空變出錢來整頓軍隊,只能從那些公伯口中奪食。面對自己的禁臠被人一動再動,勛臣們自然視李邦華為死敵。正好德勝門會戰中,城頭放炮轟到了自己人頭上,需要一個替罪羊安撫武將,李邦華只能黯然而退。
若是崇禎真有太祖、成祖的魄力,想要保住李邦華也不是不可能。然而他終究是個剛登極兩年,「幾曾識干戈」的深宮皇帝,正憂愁建虜兵臨城下、袁崇煥馳而不救,終究還是讓這位能臣負怨而歸,開始了十年罷免閒住的生活。
十年之後重新出仕的李邦華,顯然已經深刻地檢討了之前自己的孟浪。
朱慈烺很早就曾關注京營的狀況。京師三大營是二組列宗留下制衡地方的殺手鐧,按照成軍方略,他們是國家軍力的「主幹」,必須要勝過地方武裝的「枝葉」。這點上,從周朝的鎬京六師、成周八師、殷八師,一直到隋唐的府兵、宋時的禁軍廂軍,可謂一脈相承。天子也相信只有手握重兵,居重馭輕,才能高枕無憂。